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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察觉到李治眼中陡泄的杀气,他再也无法沉默,拱手施礼:“陛下,遂良受先朝顾命,虽有罪不可加刑。”
李治扭曲狰狞的面目颤动了几下,以近乎嘶哑的声音道:“狂悖犯上,以臣挟君,朕决不会饶恕这狂徒!至于废后之事……你等好自为之!”说罢一甩大袖,转过珠帘循那女子的声音而去。
长孙无忌心中一阵凄惶,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雉奴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他的怒容原来如此酷似他父皇!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褚遂良,回头张望,却见褚遂良早已被侍卫生生拖走,只留下那一摊殷红刺目的血迹。
鲜血……他们要付出血的代价啦!
混迹官场三十载的长孙无忌,此刻终于丧失了一贯的沉稳,他已开始嗅到失败的味道了,不住喃喃:“怎么办?下一步如何是好……褚遂良怎么办……”
于志宁哆哆嗦嗦爬起来,早已汗流浃背,支支吾吾道:“就、就算不究他口无遮拦,也、也难逃君前失仪之过。您赶紧喝止御史台,千万不要有人附议弹劾。”
“唉!”长孙无忌一阵跺脚——怎么可能呢?操纵御史台、纠察百官的是崔义玄和袁公瑜,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哪塞得住他们的嘴?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了!
三、大势所趋
褚遂良劝谏过激,在两仪殿道出媚娘曾为先帝才人之事。虽然他所言是实情,但在朝堂之上实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媚娘已经是今上之昭仪,无论当不当皇后,乱伦聚麀已是既成事实,长孙无忌可以拿此要挟李治,对他施加影响,却不能公然把这张窗纸捅破——因为皇权是不容亵渎的。所有对皇帝人伦人格的指控,终究会归为诽谤。作为泱泱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无论私下多么不堪,在臣民面前也永远是圣洁的。
褚遂良情急之下突破了底线,不仅触怒李治和媚娘,无形中也将手中最后一支箭射空了。两仪殿发生的事很快不胫而走,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抓到机会,声称褚遂良狂悖无礼、毁谤天子,以自戕辞官要挟君上,乃无法、无天、无父、无君之徒,理当予以严惩。
上有天子震怒,下有同僚攻劾,长孙无忌想救褚遂良也办不到,首要之事是保皇后。隔日韩瑗觐见,当殿痛哭流涕,请求不要废后,被李治赶出大殿,既而上书称:“匹夫匹妇,犹相选择,况天子乎?皇后母仪万国,善恶由之。作而不法,后嗣何观?愿陛下详之,无为后人所笑。”随后来济也上书力谏:“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名家。是故周文造舟以迎太姒,而兴《关雎》之化,百姓蒙祚;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
不过时至今日,这种道德文章已丝毫没有力量,哪怕他们把武媚比作妲己、褒姒,苦口婆心甚至危言耸听,李治也只是不屑地一笑。反正最后这层窗纱已经捅破了,换皇后如此,不换皇后也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三天后他下达诏令,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这不啻为发出最后通牒,谁反对废王立武就贬谁的官。
时至十月,又是大朝之日。李治端坐在太极殿上,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容,白皙灵巧的手指欢快地轻轻敲着御案。长孙无忌却紧蹙眉头、心情烦躁,手里紧紧攥着笏板,粗声粗气地呼吸着。百官似乎也很焦急,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今天将有大事发生,奏报、议论都很简短,区区半个时辰便“天下无事”。在群臣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中,李治终于开了口。
他的表情依旧温婉,目光依旧清澈,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字字千钧:“朕践祚至今已逾六载,本欲承父余庆垂拱而治。然朝野纷乱,家国不宁,辅弼之臣亦多不力,抑买土地者有之,党同伐异者有之,藐视君上者有之。余庆已止,余殃将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政事凋敝,何言永徽?看来大唐社稷不能没有朕,处置政务更不能缺少朕。”说到他稍作停顿,话题随即一转,“中宫废立之事议论久矣,至今争执不休。国事纷纷千头万绪,西征干戈未定,灾民嗷嗷待哺,难道就因为改易中宫之事什么都不做了,无休无止地争执下去吗?”
长孙无忌浑身战栗强自忍耐,几欲将手中牙笏捏碎——我还在!我还坐在这朝堂上!没有我拱手交权,你小子何以大言不惭?难道就为了个女人,你就要否定舅舅为你付出的一切吗?有我长孙无忌在,谁敢胡来?
只见李治目光一扫,呼唤道:“英公李!”
“臣在。”李不紧不慢起身出班。
“卿乃三朝元老、国之功臣。废易中宫之事你一直没发表意见,今天你说说好了,朕该不该换皇后?”
李还是那副无所挂心的样子,操着低沉的声音说:“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臣?”
朝堂立时响起一阵嗡嗡声,群臣交头接耳,喜悦?激动?意外?李治悠然一笑,倾身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老臣:“英公,请大声些,让殿上每个人都听到。”
李身子骤然一挺,挪熊躯迈虎步,一挽胸前长髯,举笏跪地,朗声道:“中宫废立乃陛下家事,任凭陛下处置!”那雄厚的声音宛若黄钟大吕,萦绕朝堂。
李治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禁拍案:“好!”
长孙无忌忍无可忍,勃然起身,要大闹一场,可他刚迈出一步,跪在丹墀的李把脸一转,用尖刀一样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那是大将在万军沙场上面对敌人时才有的表情!
长孙无忌见此目光身子一木,生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那一瞬间,他终于清醒——完了,我输了,彻底输了。
这个平日不言不语、温温吞吞的李其实是最不可触犯的,因为他背后是铁血无敌、震撼四海的大唐军队。长孙无忌全然被他玩世不恭的表象所迷惑,直到此刻才想起。想起他设伏激战,击杀隋朝第一大将张须陀;想起他日夜兼程四百里,追斩割据首领辅公祏;想起他纵兵沙漠围追堵截,俘获突厥颉利可汗;更想起他跟随李世民征讨辽东时的情景,那一次是长孙无忌亲眼目睹到的。当时唐军围困白岩城(今辽宁辽阳)久攻不克,李世民为激励将士,宣布破城之日可以任意劫掠,但经过连日猛攻,白岩城守将畏惧,想要献城投降。就在李世民决定接受投降的那一刻,李愤然拦在皇帝马前:“将士甘冒矢石乃为富贵,今城池将克,陛下出尔反尔,岂不令将士寒心!”就在李逼视下,李世民畏惧了,可堂堂大唐军队又不能滥杀无辜、劫掠百姓,无奈之下李世民好言安抚,又以府库之财奖赏将士,李才罢休——这样一个既能打胜仗又能为将士争利益的大将,他在军中地位何等高,影响何等大?
任何斗争闹到最坏的一步都是兵戈之争、生死相搏,但只要有他李,凭着在军中一呼百诺的威信,谁也别想打败他。莫说长孙无忌只是揽权不放,并无危害外甥之意,就是真的权欲熏心欲行不轨,也是自寻死路。可笑的是,李如今的地位有一半还是长孙无忌成全的,李道宗、李、薛万彻,当世三大名将已被无忌除掉两人,就剩李一人,他实际上已继承了李靖,成为大唐的军神。
更可怕的是,他的影响还不仅在军中,固然长孙无忌是凌烟阁第一功臣,但凌烟阁上李有两幅画像——一幅是披坚执锐、统辖三军的大将李世;另一幅是乌纱执笏、维护皇权的宰相李。那幅画像上还有李治御笔题词:“茂德旧臣,唯公而已”。他是李治的杀手锏,一颗足以扭转乾坤的棋子!
瓦岗徐懋功、先朝李世、当今李,有此一人足矣。更何况……
“陛下!”两个位于朝班前列的紫袍官员并肩而出——礼部尚书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跪拜齐奏,“昭仪武氏,贤良淑惠,德冠后宫,恳请陛下改立武昭仪为后。”
“请立武昭仪为后!”李义府、王德俭、袁公瑜随即出班附和。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位于朝班最末的青袍小官侯善业手舞足蹈、高声呐喊:“今日之议大势所趋,列公更待何时?吾等共请圣上废王立武啊!”
随着这声呐喊,太极殿上人声鼎沸,满朝文武如浪潮滚涌一般,纷纷伏拜于地。长孙无忌回首,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薛元超、李延寿、董思恭——被他压制的东宫亲信;庞孝泰、萧嗣业、姜宝谊——不忿薛万彻惨死的将领;令狐德棻、辛茂将、唐临——不服卢承庆无故遭贬的老臣;李博乂、李道明、李孝逸——痛惜吴王、荆王的宗室成员;郑敬玄、薛瓘、周道务——妻子与杨氏母女结好的皇家驸马;窦孝谌、贺兰僧伽、李叔慎——因他独断专行而疏远决裂的关陇同仁。还有很多,寒门子弟、南朝遗民、北齐后裔、浊流官员,被他鄙视的、被他忽视的、被他蔑视的,甚至视而不见的……请愿声震天动地:“臣等恭请立武昭仪为后!”
大家心里都清楚,废王立武之事已不重要,这是表态、是站队、是取舍,是向皇帝表忠心!
大势已去,于志宁也随着宏大的人流颤颤巍巍跪下了;来济毕竟曾是东宫旧人,左顾右盼踌躇片刻,还是跪倒在地;韩瑗长叹一声,也随来济一起跪下;长孙诠、长孙冲、高履行、高真行等人面面相觑,情知再不屈服必有大祸,也都慌慌张张伏倒……随着呼喊声的沉寂,雄伟广阔的太极殿上只剩长孙无忌一人呆呆站在那里,宛如无边荒漠中一棵干枯的老树。
他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结束了?这么快?我原本站在大唐政坛的巅峰,转眼已成弃卒。普天之下皆为仇雠!为什么?我为大唐付出了一切,你们却狠心舍弃!雉奴胜利了,武媚胜利了,许敬宗、李义府他们胜利了,连九泉之下的张行成也胜利了,我的一切权威都在这一瞬间崩塌了。可你们的胜利竟是凭借一个女人,你们众志成城难道就为了维护一桩可耻的乱伦吗?天理良心何在?我长孙无忌的时代竟会以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
李治如同饮下一杯甘冽的美酒,神魂惬意周身舒畅,大模大样倚在龙椅上,傲然扫视着匍匐在脚下的文武百官——继位六年多,七十五个月的煎熬,这一天终于到来!诚如《帝范》所言:“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权力的快感,才真正领略到不可触犯的皇帝威严!
“废王立武人心所向,众卿之意切切,朕岂能不从?”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声音都些颤抖,“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其母及兄弟,并除名,流放岭南。”
这真是个可笑的罪名,已被软禁起来的人又怎会下毒害别人呢?但百官的回答却是:“陛下圣明!”皇权就是皇权,哪怕此刻他把太阳说成是黑的,也没人敢反对。
终于称心如愿,李治忍着想仰天大笑的冲动,高声宣布:“太史局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