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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不能不说话了:“此乃陛下一片孝顺。”
“父皇、母后年纪都不算高,只是走得太早,若有妙术可使亡者复生人间,朕就算不做皇帝,也要图个阖家团圆、天伦之福。只可惜往者不可追,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李治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固然他无法遏止与媚娘超越伦常的畸爱,也无法摒弃对父亲的不满,可这份怀念之情却也是发自由衷的。
“唉……”长孙无忌也不免伤怀——她妹妹文德皇后死时也不过三十六岁,活到今天才五十出头,谁叫她命短呢?若活到今日,非但手足之情无憾,这后宫又岂会有这么多是是非非?李世民倒很难说,多少明主英气勃勃老来昏庸?汉武帝雄图大略终不免轮台罪己,梁武帝文武全才到头来饿死台城。李世民贞观后期巡游无度、骨肉相离、穷兵黩武、诛戮无辜,善始险不能克终,若非五十一岁时驾崩,后面的事恐怕不堪设想。但若不是他去得早,大权也不会落到他长孙无忌手里,能以顾命之身执掌天下数载,杀伐决断任凭己意,这也算人生一大快事吧!
舅甥俩四目相对,同时叹口气——过往之事无法改变,已经糊里糊涂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治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褚遂良:“褚公如今住得可宽敞?”
褚遂良因抑买土地被遭贬谪,二次为相回到京师,李治在平康坊西南给他安排了宅邸,总算解了蜗居之苦。他以为皇帝要翻旧账,却见李治表情平和并非揶揄,便红着脸道:“蒙陛下之恩,一切顺心。”
“社稷老臣,有何难处尽管直言。”李治仔细审视着褚遂良——此人才干没的说,论书法更称得起当今第一,为国办事也从没含糊过,就是性情不好。当年侍先帝如“飞鸟投怀”,现在却倚老卖老,其实贬到同州的这两年,他任劳任怨、政绩斐然,一回到朝里就吵吵嚷嚷,说他什么好呢?
褚遂良踌躇片刻,又恢复了那副严肃之态:“臣父子两代蒙皇家洪恩,必效死以报。”皇恩自然要报,却非屈从顺上,而是恪守先帝安排,这就是他报恩的方式。
李治心里也很清楚,继而又对于志宁道:“于公,太原首义之际您便投靠我高祖皇帝,后来又归秦府藩邸,乃是三朝元老。朕没记错的话,您今年六十有七,近来身体还好吧?”
“呃。”于志宁勉强笑道,“蒙陛下垂怜,老臣还算硬朗。”
“当年父皇欲让功臣代代承袭刺史,幸得您及时劝止,才不致有七国、八王之事。一番谏言乃使国安,凌烟阁上原该有您一份。”
于志宁心内狂跳,昔日直言敢谏,今朝明哲保身,往事不堪回首啊……他赧然垂首:“臣愧不敢当。”
李治并不想挖苦他,转而道:“您久历要职,我祖孙三代的国之用度、经济损益,没人比您更清楚。”
“陛下过誉。”嘴上这么说,但于志宁在这方面还算信心满满。
“朕继位以来,施政之事多多赖公,您老辛苦了。”
“为君效命,理当如此。”于志宁抚着皓然长须,喃喃道,“近年各州灾害频发,但总的进项仍然是年年累增。去年天下粮谷大稔,自武德以来未曾有之,民户已逾四百万。不过拓地均田、核定宽狭乃是长久文章,非一朝一夕恒定不变。岭南垦荒、东北筑城,岱海之地则广开鱼盐之利,西域虽有贺鲁为乱,商贾之路也未全然截断,此亦国用之一源,非独……”话说一半他才察觉自己跑题,到这儿来可不是议政的,想起眼皮底下这桩费心事,他又立时沉默了。
李治不禁笑了——汉有胡广,虽宦竖猖獗而万事尚理;晋有张华,虽贾后为乱而政统不殆。无论什么时候,国家总需要有低头干事不问是非之人,虽说胆气逊几分,但实心任事也很难得啊!
抛开恩怨、抛开成见,谁又没有几分可贵之处?但是……这国家到底应该听谁的?是听宰相的,还是听天子的?皇帝究竟应该以谁为皇后?是以自己爱的女人,还是以先帝硬要他娶的女人?李治的笑容渐渐收敛,将手中那卷书往御案上一抛——三人这才看清,原来他拿的是先帝亲撰的《帝范》。
李治一改懈怠,端端正正踞于龙位:“三位宰臣……”随着称呼变化,话入正题。
“朕召你们来乃为中宫废立之事,望卿等今日务必答复!”战鼓正式敲响。
长孙无忌道:“先朝托付遂良,望陛下问其可否。”还是按商量好的来,说罢他轻轻瞥了褚遂良一眼——你只管跟他顶,说不下去了我再圆场。
褚遂良会意,前迈一步拱手道:“近来朝野不宁皆因此事而起,敢问陛下因何有废立之意?”
“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而武昭仪有子,今欲改立昭仪为后,以匡宗法。”毕竟在礼法面前,爱与不爱是没有说服力的,李治只能抛出皇后无子这个理由。
褚遂良喟然道:“陛下此举并非匡正,反而违背宗法。”
“何也?”
“昔日臣等请立东宫之际,陛下曾言,来日之事未可料知,不可断言皇后无子。言犹在耳,陛下焉能出尔反尔?”
李治确实说过这类话,但当时是因为不想立李忠,现在却是要废皇后,一片舌两片嘴,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食言了,索性开诚布公:“此皆内廷之事,非外臣所能知。皇后能否诞育,难道朕不清楚?”这算是委婉地道出实情——朕不宠幸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有孩子!
褚遂良听他连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乃知其意愿之坚,但身为臣子不能擅议宫闱之私,只得另换说辞:“皇后乃先帝所定,不宜轻废。”
“享其名而无其实,留之无益。《礼》有七出之训,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窃盗。皇后无子,在此七出之内,废之有据。”
褚遂良据理力争:“虽有七出之训,另有三不去之条。一者经持舅姑之丧,二者娶时贱后贵,三者有所受无所归。皇后与陛下同起潜邸,乃共经贫贵,弃之不义;后与陛下同葬先帝,乃持丧尽孝,弃之不法。”说至此处他跪倒在地,痛心疾首朗朗陈词,“皇后出自名门,乃先朝所娶,服侍先帝,无愆妇德。先帝不豫时,曾执陛下之手对臣等言,‘佳儿佳妇,今将付卿。’人之将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况堂堂天子,弥留之际垂此遗训,臣等敢不尽命?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今未七载,何可忘却此事?还望陛下谨守先帝之意,追念先帝之德,莫动此妄念。”
李治心头泛起一股怒火——先帝,先帝,永远都是先帝,现在是我当皇帝!你们心里只有那个死去的人,在这儿不停地说教,叫我谨遵他的遗命,可他何尝不是囚父篡权,他谨遵父命了吗?
但作为天子、作为儿子、作为太宗皇帝的继承者,这话实在没法出口,他只能转而道:“朕未敢忘怀父皇之训,然则时移事变,父皇也未曾料到……”
“时事可权,道不能变!”褚遂良振振有辞,“古人云‘贫贱之友未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况皇后出自太原王氏,名家之女,贤淑守礼,宜家宜室,关睢之德,何以复加?且未闻有过,陛下一意孤行,何以塞天下人之口,服天下人之心?”
王皇后“未闻有过”,杀死公主、巫蛊魇胜难道不是罪过?李治欲反驳,却见褚遂良有恃无恐、长孙无忌气定神闲,他话到嘴边又遏住了——这两项罪名都是靠不住的。公主之死是硬扣到皇后头上的,根本无凭无据!至于巫蛊魇胜,李治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人证一大堆,谁亲眼看见皇后拿着针往木人上扎了?不过是借此案将皇后监禁宫中,断内外交通,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只怕早有洞悉。万一提起此事,他们顺水推舟,替皇后打起撞天冤的官司,宦官官女一干锁拿,三推六问酷刑毕至,非但冤情昭雪,媚娘都逃不出干系。试想房遗爱之案,无米尚能为炊,更何况魇胜之事本就有问题,以此为辞岂不授人以柄?
不能把主动沦为被动,李治筹思片刻口气和缓下来:“虽如卿所言,朕心终究不甘,皇后早晚要废的……”他口气虽软,态度却丝毫不弱,言下之意——朕就跟你们耗上了,软磨硬泡早晚要废王立武,你们耗得过今天,耗得过明天吗?
褚遂良似乎也料到他有这一手,于是脸色一沉,高举笏板厉声高呼:“陛下!李氏之清誉、家国之荣辱、礼教之敦行,皆系陛下一己之身,万望三思!”
这话什么意思?李治不禁悚然,转而望长孙无忌,只见无忌面不更色、气不长出,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仿佛在说——武媚是什么出身你忘了吗?你打算永远背负乱伦之名吗?你还要让青史永载此事,让李家世世代代与你一起蒙羞吗?
直到这时李治才意识到,他的对手不是褚遂良,不是长孙无忌,甚至不是已故去的父亲,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畏惧,是他的性格,是他从小到大所受的圣人教化,甚至还有他的良知。但对于帝王而言,这些却是敌人!
现在这一刻,便宛如他父亲在玄武门下手持弓箭瞄准李建成的那一刻!是做个泯灭一切、唯吾独尊、至高无上、近乎神明的天子,还是做个善良宽宏、循规蹈矩,却被人拿着权力皮鞭任意抽打的好人?或许父皇没直接交给他权力是对的,因为他虽然通过夺储之争、通过孝行考验、通过偷情的危险,却还没通过这最后一关。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其实并没有!
在矛盾纠结下,在长孙无忌严厉的注视下,李治感觉脑袋简直要裂开了。颤抖片刻之后他猛然站起:“此、此事改日再议。”说罢脚步匆匆,如逃离战场一般走下大殿。
褚遂良缓缓起身,揉着生疼的膝盖叹了口气。始终低头不语的于志宁也松弛下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庆幸之言不禁脱口而出:“总算结束了。”
长孙无忌却丝毫不觉轻松,他凝望着空荡荡的龙椅,自言自语:“今天是结束了,谁知明天呢?”
离开两仪殿,李治一路疾行,直至甘露门下才停住脚步,心神慢慢定下来。回想刚才那一幕,他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怪异的梦,紧随而来的则是空虚和手足无措——我又失败了,就这样去见媚娘吗?一个天子、一个大男人,一次次的失败,怎么去见自己的女人?
他茫茫然向西走了几步,继而又折向东……回甘露殿吧。
然而,就在他垂头丧气踏上殿阶顶端的那一刻,却见媚娘翘首立在殿门边,还带着两个儿子!
怎么?她知道我今天会失败?早在这里等我么?
媚娘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那笑靥如一朵娇艳的春花,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李贤。李弘已四岁了,一副粉嫩嫩的可爱模样,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儿歌:“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琅,燕飞来,啄皇孙……”
歉意?无奈?抱怨?李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媚娘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只是摇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晋文公与侄子怀公同娶一妻,犹为五霸之一,先帝后宫的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