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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何等样人?我这等下作仆才可不敢指望人家体恤。”卢氏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好。王皇后出身名门,很讲究主仆尊卑之礼;皇后之母柳氏更是嫌卢氏多事,背后常有闲言。因而卢氏也厌恶皇后母女,双方不过碍于李治面子没撕破脸罢了。
媚娘心中窃喜,回首向宫婢连使眼色。不一会儿工夫见乳母抱了刚入睡的李弘过来,媚娘接过孩子朝卢氏笑道:“当初我诞育此子,还多蒙您老照应,一眨眼都快四年了。过几日我便让他搬离立政殿,交与保傅、乳母抚育。”
“孩子尚小,何必这么着急?”
“雍王素节不也早早离开淑景殿么?”
卢夫人却道:“萧淑妃照顾孩儿太过疏忽,不堪为人之母,万岁才叫他们母子分离。她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媚娘便是此事始作俑者,焉能不知其中缘由?口上却道:“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坏了前例,再说如今身边有贤儿,两个孩子照顾起来实在麻烦,交与乳母又有何不放心的?万岁不就是赖您之力抚养吗?若非侍奉得好,岂能当皇帝?”
这话正说到卢氏心坎里,她掩口而笑:“瞧您说的,老奴哪有那么大功劳?是万岁洪福齐天。”
媚娘将弘儿塞到她怀中道:“夫人也抱抱这孩子吧。”
“哟!这是代王千岁,我哪敢唐突?”
“别这么说,您老是抱过皇帝的人,让弘儿沾沾您的福气啊!”
“哈哈哈……小宝贝……”卢夫人爱怜地注视着李弘,一刹那间她觉得时光似乎在倒流,她仿佛又回到怀抱李治的岁月,不禁慨叹,“这孩子长得真像雉奴。”无意中脱口道出了皇帝小名。
媚娘倏然凑到她耳畔,低声问:“夫人也曾有自己的孩子吧?”
我自己的孩子?卢氏心头一阵绞痛——我是曾有过孩子,但孩子他爹是罪人,那可怜的孩子也随着他爹一并被诛杀。我虽因雉奴得到富贵,也招来一帮侄儿膝前侍奉,可哪及得上自己孩子?毁了,我这辈子的天伦之情彻底毁了!
卢氏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惊慌之色,拼命摇着头,仿佛要把悲伤往事从脑中甩出去:“没有,我没孩子,雉奴就是……”雉奴就是我孩子?不对,他是皇家骨血,奴婢怎能冒认皇帝为亲?
“对!”媚娘却一口咬定,“万岁受您恩养,就与您亲生的一样。您之爱万岁,便如万岁之爱弘儿,都是心目中最在乎的孩子。”这话颇具弦外之音——李弘才是当今皇帝最爱的儿子!
卢氏尴尬一笑,越发仔细凝望着李弘,不知是不是媚娘方才那番美言使然,她竟觉得越看越像雉奴。这小子甜甜的笑容真美,只可叹东宫已有储君,委屈弘儿了……
媚娘察言观色,见火候差不多,又抛出第二件法宝:“夫人,您为皇家操劳半生,真该好好报答您才对。我也由衷感激您老,却不知做点儿什么好。您老心中可有什么愿望?”
卢氏的笑意倏然收敛——当然有!我要给受屈而死的亡夫杜才干平反昭雪,也为我这辈子受的委屈讨回公道!可这实在太难了,即便雉奴同意,长孙无忌那关怎么过?
“是有个心愿,不过……唉!”卢氏无奈叹息。
“很难实现么?”媚娘抱以同情,“要说也是,莫怪您老人家,就连万岁尚有许多不如意之事,皆因受制于人。不过近来万岁有奋起之意,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万事皆由自己做主,只怕也难得很。且不说前廷之人,咱后宫那位皇后娘娘便非泛泛之辈,与外廷也是一气的。其实身为女人,图个本分安宁就罢了,何必要掺和那些男人家的事儿?我便一向依从万岁之意,万岁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之妻尚要以夫为纲呢,这才是咱们女人家的本分。”
“谁说不是啊!”卢氏瞧她一张巧嘴说得有来道去,也打趣道,“要是你当中宫之主就好了。”
“瞧您说的,我哪敢指望?”媚娘一笑,把弘儿接了过来,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不再说话。
“嗯?!”卢氏的笑容凝固了。这个似是玩笑的想法一旦萌生,竟如星火燎原般在心中蔓延——媚儿怎就不能当皇后?这丫头待我恭敬有礼,不比那个梗脖子母鸡一样的王家姑娘好上百倍?再说雉奴本就钟情她,弘儿又是最受宠的皇子,不过受制于长孙无忌、褚遂良那帮人无法废立。听说他俩还曾私下还去游说过无忌……对啦!如今雉奴已开始违拗宰相之意,若趁此良机扳倒王皇后,改立媚儿为后,无异于拔除无忌安在宫中的钉子,说不定借这阵风雉奴就能……皇天佛祖!若当真如此,雉奴亲掌大权,我亡夫沉寂二十多年的冤案有望昭雪啦!如此大好之事,怎不值得一试?怎不值得一试啊!
卢氏目光熠熠地看着媚娘,觉得奇货可居。媚娘却兀自低头哄着孩子,假装没瞧见,可她早已料定卢氏所思所想——成了!皇帝乳母已上了我的船。
不过要让另一个人上船可没这么简单。
鹤林院是皇宫中最清净的地方,薛婕妤自媚娘入宫的风波之后便不再抛头露面。近年她谨守佛前、诵经修行,极少与人来往,李治有时来看她,也不过说些起居安否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因她礼佛虔诚,颇有些嫔妃宫女来鹤林院参拜,或是斋祭之日焚几柱香,或是念几篇经文,薛婕妤虽不阻止,却也从来不主动与她们说话。
但作为皇帝的启蒙师傅,她实在是个重要人物,不仅在后宫颇具威望,甚至许多大臣也敬重这位屹立三朝的奇女子。媚娘也试图努力结交,无奈婕妤永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她太了解媚娘了,从先皇末年的乱伦,到感业寺时的偷情,再到二次入宫,在她面前媚娘几乎无秘密可言。
事到临头需要人家的威望,媚娘拿定主意又来了。薛婕妤与往常一样盘坐在佛堂上,不厌其烦地敲着木鱼、吟诵佛经;媚娘也不开言打断,默默跪倒她身侧,也跟着一同默念。有人在旁,薛婕妤不会察觉不到,然而她竟视而不见,兀自念自己的经,媚娘决心以诚感人,也始终不发一言。
将将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部《妙法莲华经》诵完,薛婕妤好一番顶礼叩拜,这才站起身。媚娘总算松口气,正欲开言,却见婕妤不紧不慢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中,继而缓缓落座,翻开经文、敲起木鱼,又从头诵起。
媚娘不禁蹙眉,朝侍立在门边的贴身宫女使个眼色。宫女会意,忙道:“昭仪有孕在身,切不可长跪。”这话明是对媚娘言,却是说给薛婕妤听的——昭仪肚子里有皇家骨肉,你还敢怠慢吗?
哪知薛婕妤充耳不闻,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自顾自念经。媚娘真是服她这份定力了,索性回首吩咐:“我有几句话要对婕妤说。你先退下,叫这院中婢女也暂且回避。”
“是。”宫女遵命而行,院中洒扫的灰衣老婢也都退出去。整个鹤林院立时宁静,唯有木鱼片刻不住地响着,婕妤还是目不斜视毫无反应。媚娘踟蹰着开了口:“婕妤,您老是媚儿的恩人。我自幼孤苦,在宫中十余载未得先帝宠爱,因而……唉!这话怎么说呢?我知道您心里有些瞧不惯我,但也请您体谅难处。咱们同是女人,又同是宫中女御,这寂寞深宫的苦楚您也曾……”
“阿弥陀佛。”薛婕妤突然低声打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昭仪所欲分老身略知,不过老身乃是修行之人,清净为本,不闻是非。况朝廷之事非我辈所能擅议,昭仪免开尊口。”
媚娘一愕——好个精明之人,已料到我为谋夺皇后之事而来。但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推诿,无论如何也要拉你下水。
“原来如此……但婕妤真的心无牵挂吗?你含辛茹苦养育万岁多年,也需体恤万岁与臣妾的这份情意。我为万岁苦守佛寺,万岁为我不惜逾越礼法,我们确是情真意切,苍天佛祖为之动容。身入中宫不仅是臣妾非分之想,也是万岁所愿,您老就不能帮忙成全吗?当年感业寺痛苦相思,不也是赖您老穿针引线么?”媚娘似乎十分动情,一双妙目仿佛随时会滴下泪水。
薛婕妤却似话已说尽,根本不理睬。
媚娘又换说辞:“臣妾出身不高,不敢望关陇名门望之颈背,但妇人之德未敢忘怀。当今皇后王氏倚仗门庭、交通外臣,对万岁诸多不敬,又害死我女儿,这些事难道您丝毫不知?难道您就眼睁睁瞧着她胡作非为,眼睁睁瞧着万岁被他们操于股掌之上?”说到此处媚娘强自匍匐于地,“臣妾求求您了,恳请婕妤为陛下考虑。”
薛婕妤仍不理不睬,轻轻敲着木鱼,时隔良久才如吟唱般开口:“五蕴皆空,四大无我,六根清净,一心沙门。老身双耳不听是非事,只在佛前念弥陀,昭仪从何来便归何处去,恕我不送。”说罢此言又闭了嘴,不发一语。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皆不奏效,媚娘黔驴技穷了——是啊!此人乃高祖婕妤,身在宫中三十余载,亲眼目睹过三个皇帝的后宫,什么事情没经过?什么手段没见过?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呀!是我小觑了她……难道真的无懈可击?
堂内寂然无声,唯有木鱼咚咚地响着。思索良久,媚娘站起身来,满脸无奈道:“婕妤真的不愿听我说说心里话吗?那我……”
薛婕妤依旧不理不睬。
“唉!昭烈访诸葛,而得三分之策;文殊访摩诘,而论不二法门。妾本诚心而来,既然婕妤不肯垂训,晚辈也不再扰您清静了。”媚娘说罢往外走,不过她还留了最后一招,待一足跨出佛堂,突然扭回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给事中薛元超是您侄儿吧?”
薛婕妤依旧不答,可她敲击木鱼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渐渐乱了节奏,显得颇为踌躇。
媚娘心中冷笑——我就不信你老人家真的五蕴皆空、六亲不认!越发故作感慨道:“您兄弟薛收乃先帝之心腹,名列十八学士,若非英年早逝,禄位必不在房玄龄、魏徵等人之下,褚遂良那等后进之人更是望尘莫及。只可惜他去得太早,非但没能得享高位,还抛下儿子无人抚养。多亏有您这么个姐姐,含辛茹苦把侄儿元超培养大,教其读书,得赐和静县主为妻,如今又在门下省任正五品给事中,这一切来之不易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婕妤终于按捺不住了。
“不过是想劝您珍惜侄儿的前程。”
“你这是威胁?”
“我?!”媚娘冷冷一笑,“我区区一女子,哪有这么大本事?”
“你本事还小么?攀结太子,二度入宫,皇后、淑妃都被你踩在脚下,太妃公主都说你好,宦官宫婢都对你唯命是从,难道还有比你更神通广大之人?”
媚娘不免有些心惊,原来自己算计皇后、淑妃的招术都不曾逃过此人法眼,只是薛婕妤不愿趟这浑水罢了。她稳了稳心神,回敬道:“您老过誉了,即便妾身侥幸获宠,毕竟也只是在后宫。威胁您侄儿的另有其人,以您老的智慧难道参不透?”
薛婕妤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心中烦乱,时隔半晌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罪人。我不能……”
“谁才是罪人?”媚娘倏然提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