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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氏瞧出她不屑,酸溜溜道:“我说叔母大人啊!您觉得何等人家才般配?我知道您眼光高,可现在讲不起。若叔父他老人家活着,就是刺史都督之家,姓崔的、姓郑的也嫁得。如今不成啊,官在人情在,官没了谁拿咱姓武的当名门?”
杨氏即便痛心,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就凭武家如今这等门第,能嫁到官宦人家已经不错了,还高攀什么?她听着善氏的诉说,胸中泛起阵悲意,眼泪差点儿下来,忙强自忍耐,夹一筷子菜没滋味地嚼着。
善氏全没在意,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县令也不错,当年我嫁进咱家时叔父还只是个兵头呢。若是男人有出息,将来妻随夫荣,当上诰命谁又说得准?高门大户是风光,杀头的也不少!甭管什么门第,全赖男人有没有本事,这就是咱女人的命啊……”
武照假装在旁看书,其实早把善氏的话听个大概,心里已不悦;又见母亲一脸苦楚,终于压不住火性,一跃而起,自桌上拿起杯酒,不问是非狠狠泼在大嫂脸上。
善氏一个激灵:“你、你……”她好歹是武家女主人,当众被小姑娘羞辱,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妇人都愣住了,杨氏也大感意外。
武照仍不罢休,紧蹙娥眉,杏眼圆睁,指着善氏鼻子骂道:“你这饶舌老妇胡诌什么?我嫁不嫁与你何干?”
善氏终究不是厚道人,把满脸酒水一抹,也反唇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老娘好心好意管你的闲事,反落一身不是。你当自己还是原先说一不二的大小姐啊?”
“呸!你们帮元庆他们霸占爹爹留下的财产,把我们撵到这小院,还假惺惺来帮我说媒,花言巧语哄骗我娘,能有什么好心肠?惟良、怀运要把我嫁给县令之子,无非想趁机结好本地的官,八成那县令之家答应多出钱财,连你都从中得了好处吧?做你的美梦吧,姑娘我偏不嫁,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咱们谁也别理谁,快给我滚!”
善氏一干心思被她戳破,无言可对竟干脆撕破嘴脸,骂道:“哟!跟一家子耍威风?不问问你娘当初怎么做的人?不就姓杨么?隋炀帝的天子早没了,有什么不可一世的?若不是先皇硬塞给我们武家,谁要四十多的老姑娘?指不定以前嫁没嫁过呢!这家里即便千金万金本就该是我们的,生不下儿子是你没德行,怨得谁来?老的又臭又硬,小的更不是东西!”
宿怨都挑明了,杨氏哪受过这等羞辱,早已又气又怒浑身颤抖,但她不屑于与这等泼妇嚼舌。武照却不依,尤其听她辱及母亲,顿时火冒三丈,绰起只酒壶“啪”的一声在墙上击碎;攥着锋利的瓷片,照定善氏脸上就劈。
善氏万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如此凶悍,连忙低头闪避,却已被瓷片削了发髻,顾不得披头散发,撒腿就跑:“杀人啦……”
武照哪里肯饶?纤纤玉女翻脸成了煞星,左手挽罗裙,右手持利刃,叫嚷着:“你敢辱我娘,我要你的命!”其他妇人都看傻了,锋利的瓷片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会儿谁也不敢拦,只顾着自己躲闪;几案也翻了,酒菜也洒了,杯盘滚得满地都是,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善氏也吓糊涂了,杀猪般乱喊。武照怒气不休,在后紧追不舍,两人围着院子折腾起来,别的婆娘吓得一窝蜂往外逃,小妹也吓得缩在角落里呜呜咽咽;那几株踟蹰花已在混乱中折断,纷纷花瓣葬身一片狼藉之中。
杨氏不敢相信,这还是方才那个聪明可人、翩翩起舞的乖女儿吗?事到临头顾不得多想,忙上前抱住女儿:“照儿!别乱来!”
积蓄已久的仇恨爆发出来,武照婀娜的身躯激动地颤抖着,秀丽的容颜已变得狰狞可怖:“您别管!孩儿非杀这婆娘不可!”
“松手啊……”杨氏想抢过女儿手中利刃,武照却死死抓不放,母女二人的手都划破了。
善氏总算定住神,连滚带爬逃出院门:“罢罢罢,以后我可不来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武照仍嘴硬,明明见她逃远,却还愤愤呐喊道:“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非杀了你这臭婆娘不可……”
“够了!”杨氏狠狠扇了女儿一记耳光,“你太不晓事,她也未必有坏心眼,不过借说亲之事图些小利,不答应就罢了,何至于此?我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你们?忍忍又如何?你还能在这屋檐下待一辈子?过去的是非就算了……”
“凭什么算了?”武照顶嘴道,“咱不要他们假惺惺关照,大不了穷死饿死,又能如何?你让他一尺,他就敢进一丈,忍到何时方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从小您没教过我怎么看人脸色、受人欺负!我偏要争这口气!”
杨氏哑口无言了。一点儿不假,女儿高傲固执的性格全是她培养出来的,然而她隐约意识到,女儿和她并不一样——她坚守的是豪门闺秀的高贵,而女儿却带着一股狠劲,甚至可说是霸道,蛮不讲理。或许这就是她娇惯的结果吧。
武照渐渐平静下来,才意识到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染了罗裙。她默然回到屋中取了绢帕,却先给母亲包扎:“还疼吗?”这一声问得温柔体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杨氏没回答,看着女照儿悉心侍奉着自己,真有些哭笑不得。她抬头仰望苍穹——夫君啊,你说照儿命运非凡,究竟发自真心还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如今开罪那恶婆娘,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我母女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三、直臣阻谏
唐朝承隋之国都,传说当年隋文帝嫌长安促狭,又虑渭水成灾,连做恶梦都是水淹朝堂,遂命工部尚书宇文恺在陇首原以南修建新都,这座新城东西十八里、南北十五里,占地广袤城池巍峨,定名为大兴城。李渊改朝后将隋时的大兴城更易为旧称长安。城内纵路十一道,横街十四条,将全城划为一百零八里坊,宛若星罗棋盘;宫城在其正北,汉魏之时的老长安城除城墙外尽皆拆毁,改成皇家禁苑。
宫城南部是官衙,太庙、尚书省、太常寺、司农寺等重要官衙乃至十六卫府都在此处。北面是皇帝所居太极宫,左有掖庭,右有东宫;自承天、永安、长乐三门而入,门下省、中书省、弘文馆、史馆皆在两厢,中间是太极、两仪两座朝会正殿,是为外朝;还有甘露殿、延嘉殿、千秋殿、安仁殿等数不清的亭台殿阁,皆是皇家起居之地,非一般臣民所能窥见——堂皇千列徼道交错,斗拱飞阁翼然灵峭,金爵凤阙高耸入云,楼台殿宇磅礴崔嵬,不愧为世界上最伟大帝国的核心。
正值四月十五朔望之期,李世民登临太极殿,举行大朝。自去年平定吐谷浑,彼人不服,西突厥和吐蕃暗中煽动屡生叛乱,狼烟久久不息,所幸有兵部尚书侯君集驻军彼国,戡乱稍见成效;东突厥残部首领阿史那社尔被薛延陀(匈奴铁勒部后裔)击败,投奔唐朝,李世民在长安赐其宅邸,将南阳长公主许之为妻,咨之以西戎之事;太上皇葬于献陵,宗室诸王进京奔丧,李世民对兄弟颇加抚慰……卯时登殿直至巳末,聆听奏报部署诏命,忙得不亦乐乎;好在诸般国务尽皆裁定,心下颇觉稳妥,又记挂皇后病体,便高声口谕:“众卿还有何国事议论?再无进言就散朝吧。今日朝会时候甚久,廊下赐食,大家用过再走。”
文武群臣正蠢蠢欲动,忽闻一个沧桑遒劲的声音道:“臣有下情启奏!”一位绯袍老臣出班举笏。此人身形不高相貌平庸,群臣却立刻静下来,李世民也不禁正冠端坐——奏事的是当朝第一直臣魏徵。
“爱卿有何参奏?”
“臣勉充侍中之职,肩负重任未敢懈怠。然近年患上目疾,视物模糊,恳请卸任。”
魏徵以眼病为由请求辞相不只一次,始终未得准允。这次李世民又是粲然一笑:“爱卿坐镇纲纪批驳时弊,乃朕之倚仗,些许小恙何至辞官?朕重卿之德,服卿之才,可不是用卿之眼。难道政事堂(唐代宰相议政之所)中没有小吏?卿只管闭目裁决,所有诏书公文都由他们念给你听。”一席话说得群臣无不莞尔。
魏徵却举笏再拜:“臣蒙陛下圣恩,固当竭心尽力肝脑涂地。但有疾在身终归不便,倘有不周干系重大,恐误朝廷之事。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请陛下另择高贤,方不负社稷!”
“话虽如此,朝廷和朕实在离不开你啊。”
“臣并非辞朝还乡,而是力难从心退居闲次,望陛下另选贤能,成全微臣之请。”
李世民见他神色坚决,知是再难挽留,叹道:“爱卿一定要去,朕也不能强留……可又有谁能接替你担任侍中呢?”
朝堂寂静无声,群臣都低下了头——侍中乃门下省长官,负责审议诏书,有封驳上意之权。恐怕没人自信能比魏徵干得更好,也没人比他更有横争廷折的胆色。时隔良久,司空长孙无忌出班道:“安德公、太常卿杨师道人品高洁,才学脱俗,可承魏公之任。”
满朝文武皆显诧异之色,连杨师道本人都坐立难安——说他品行高洁却也不为过,才学更是不小,尤其擅长诗赋,朝野之士皆知。但他身为隋室后裔又是先帝提拔之人,贞观以后谨小慎微和光同尘,哪敢希冀宰相之位?
众臣也觉他性格偏柔不宜拜相,长孙无忌却言之凿凿:“杨公身历两朝洞察兴衰,又是国之贵戚,乃不二人选。”这话有些言过其实,杨师道虽是驸马,所娶的长广公主却是再嫁女。原先之婿姓赵,太原举兵时被隋廷擒害,公主才再嫁杨师道,他与皇室也谈不上有多亲厚。但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提名,谁敢公然反驳?
“众卿可有异议?”李世民扫视殿上之人,却没有一丝回应;连魏徵也只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主动恳求辞职,不便对继任人选发表意见。
李世民一锤定音:“既然如此,依司空所奏。”
皇帝与国舅达成一致,杨师道连辞让的勇气都没了,哆哆嗦嗦谢恩。众群齐声称颂:“陛下圣明!”却不约而同偷眼扫向绯袍玉带、胡须花白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房玄龄知道大家都在看自己,却二目低垂佯作不知——贞观之治天下太平,但朝中暗流却少有人知。国舅身居三公、参中书门下事;一代名相杜如晦早在六年前病逝,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乃长孙氏之舅,抚养长孙兄妹长大,亲如父子;中书令温彦博年迈多病,如今魏徵又辞去侍中之职,换上个“不敢暴虎,不敢冯河”的杨师道。长孙无忌愈加强势,环顾当朝只剩房玄龄能勉强制衡。
不知李世民是否也意识到这一点,又补充道:“魏爱卿虽辞相,也不可耽于安逸,不管朕的国事。朕加封卿为特进,仍知门下事。若没你三天两头给朕挑毛病,只怕朕连睡觉都不踏实。”说罢捋髯而笑,群臣也都跟着笑了。
魏徵要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圣上仍许臣言,臣正有一事要谏。”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知这位直性子宰相又要捅什么娄子。李世民倒也见怪不怪了:“但言无妨。”
“请陛下收回成命,作罢纳郑仁基之女为充华之事。”李唐后宫之制,皇后以下设贵、淑、德、贤四妃,其下又有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