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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复姓贺兰,名越石,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贺兰祥的后裔。不过贺兰越石只是越王府的一个小小属官,前程并不看好,即便如此这亲事还是丈夫在世时订的。如今家道已衰,以后这等门第也高攀不上了。
婚事虽谈不上多盛大,倒也风光,武家兄弟看在死去父亲的面子上也出了点儿力,杨氏更是把积攒已久的体己钱陪了嫁妆。贺兰家好歹也算名门,杨氏恐人家小觑,倾其所能务必体面;可送走了武顺却更加发愁,体己钱花光了,剩下的两个女儿怎么办?
金玉钗换作枯木簪,绫纱帔化为素罗裙,杨氏也只能逆来顺受。烧香念经,空对院落,摆弄花草,从朦胧清晨到金乌西坠,对未亡人而言,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唯独感到慰藉的是,娘家亲戚还没忘,杨恭仁、杨师道数日前就派人送来两箱寿物,可惜杨氏自知囊中羞涩,只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等两位堂兄寿辰时再转送回去。
寿日毕竟不同寻常,清早杨氏刚一睁眼,见女儿们已换了最漂亮的衣裙,捧着净面水和梳妆匣候在身旁——这一年来杨氏已经不怎么梳妆。但女儿们执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武照笑嘻嘻道:“娘亲大喜之日,难道不要脸面了吗?”
“这把年纪,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杨氏话中透着自暴自弃,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是啊,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却遭受莫大变故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转机?
武照从匣中拿起一盒脂粉,一本正经道:“孩儿读前代之史,这‘胭脂’二字是以山命名,古时大漠有座焉支山,山上有种兰蕙香草,以之为粉能增人颜色。汉时与匈奴交战,汉军得胜掠地,匈奴人编了首歌谣,唱道‘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便是我们女人的脸面,哪能缺的?”她边说边把脂粉细腻地涂抹在母亲脸上。
“才读了几天书,反倒教训起我来。”杨氏虽这样说,却也不再固执,任由女儿打扮。
武照见母亲依旧无精打采,又拿起炭笔给母亲画眉,笑道:“孩儿又想起一桩趣事,也是书上看来的。汉宣帝时有个叫张敞的大臣,不拘小节而且惧内,每日都亲手为夫人画眉,传为市井谈资。后来连御史都听说了,上奏朝廷弹劾他行为不检。宣帝问张敞是否有此事,他却回奏,‘夫妻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给夫人画眉又有什么不对?’宣帝便一笑了之。”
杨氏知道女儿是想逗她开心,可她实在笑不出来,不禁想起昔年夫妻之事。虽说她嫁给武士彟时已逾四旬,老夫妻比不得少年风流,但丈夫也曾给她画过眉,往日欢愉恍如隔世。
武照在前面画眉抹粉,小妹妹就在后面给母亲梳头,将那斑白的长发梳成髻;打开首饰匣子,却不免尴尬——上好的朱玉发饰给武顺充了陪嫁,剩下的等而次之。
武照不以为意,从妹妹手中接过匣子,把那些点漆镏金的钗簪插到母亲头上,又笑道:“头饰倒也没那么多讲究,想来前代人注重头饰莫过于晋,当时有‘五兵配’之说,就是把纯金白银之物做成戟槊戈矛样子的物件当做发饰。唉!若不是天天戴着满头冰刃,晋朝岂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乱那等刀柄之祸?还是咱这样普普通通的最好。”
世人谁不爱好东西?杨氏知道女儿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信手拾起菱花镜,果见脸上皱纹已被脂粉掩盖,焕发了几分精神,可满头青丝却已斑白,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武照却兴致不减,硬拉母亲到院中,随手掐下一朵雍容饱满的踟蹰花,插在她鬓边。
杨氏抬手欲摘:“你这孩子,要把娘打扮成老妖精啊!”
“别!”武照连忙阻拦,“挺美的。今天是娘亲的寿日,就该喜庆喜庆,孩儿吟首诗给娘亲祝寿。”说罢她张开双臂,故作翩翩舞步,徜徉于花间,轻启朱唇唱道:
休沐乘闲豫,清晨步北林。
池塘藉芳草,兰芷袭幽衿。
雾中分晓日,花里弄春禽。
野径香恒满,山阶笋屡侵。
何须命轻盖,桃李自成阴。
杨氏一听便知:“这是你堂舅的诗。”诗虽好,但想起与杨师道千里远隔,虽千万苦楚不能赖其相助,不免更增惆怅。武照把这一首《春朝闲步》吟得欢悦动听,却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转而唱道: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
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杨氏也读过不少书,尤其喜好诗赋,又听出是王绩所作《春日》。王绩是隋时官员,早年与她父杨达有交往,这首《春日》虽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作,倒也饱含迎春的喜气。可杨氏环顾这座寂寥深院,哪有什么池塘?哪有什么翠柳?除了几株孤零零的黄花,哪有什么春意盎然的喜气?有的只是苦中作乐的无奈……
但杨氏还是笑了,并非快乐,而是被女儿竭力哄她开心的执著感动了——照儿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容颜更加俏丽、身材越发修长,衣袂飘飘神采飞扬,像一只游弋花间的美丽蝴蝶。磨难似乎让这孩子明白了世事艰辛,读书习学也使她愈加聪慧明理。以前的日子里杨氏是女儿的靠山,现在却已经颠倒,女儿反而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陪她说笑帮她解闷,莫说针织女红,就连挑水浣衣也干得来,坚强而充满朝气的照儿宛如漫天乌云间倾下来的一丝温暖阳光,照亮她昏暗的生活。恰如武士彟临终所言,照儿是她的希望。
“谁在外面?”小女儿发觉院外有动静。
杨氏转脸望去,院门未关,确有个人在外探头探脑;她立刻认出是谁:“怀道么?怎么不进来?”说着脸上不免羞红——娘仨发神经般的歌舞叫外人瞅见了。
武怀道却比杨氏更忸怩,红着脸低着头,鬼鬼祟祟走进来,腋下还夹个粗布包袱。武照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掐着腰咯咯直笑:“瞧你那怂样儿!是想偷我们东西吧?”
杨氏连忙斥责:“照儿,不准取笑你堂哥。”对于武怀道,杨氏并无恶感,至少他比他兄弟惟良、怀运厚道得多,而且在武家众兄弟中相貌最为出众,浓眉俊眼齿白唇红,远远观之倒似一表人才;不过千万别开口,一说话就露了原形,粗鄙无识笨嘴拙舌,极像他老爹武士让,也是窝窝囊囊的人。
武怀道左顾右盼,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张望好一阵,见再无旁人,突然跪倒在地:“小侄给叔母祝寿……愿您老人家硬硬朗朗的……吃得动饭、裁得了衣……活个千八百岁……”他肚子里实在没墨水,冥思苦想半天才琢磨出这么句不伦不类吉祥话。
“你说些什么啊?”武照姐妹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武怀道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把腋下包裹捧上:“侄儿给您老祝寿的,惟良他们不知,莫张扬出去。”说罢连忙起身,不待杨氏说句客气话便一溜烟跑出院子,没了踪影——惟良、怀运与武元爽一样,素来厌恶杨氏,若知他们傻二哥给杨氏拜寿送礼,少不了啰唣一番。
武照满脸不屑:“拜寿竟似做贼一般。”
杨氏却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总比没心肝的强。你就别嘲弄他了。”打开包裹观看,原来是两匹朱红锦缎,色泽艳丽质地尚佳。杨氏不禁打量女儿的身段,酝酿着给爱女添条石榴裙。
武照已看穿母亲心思,冷冷道:“还给他,咱不要他们东西。”
杨氏将锦缎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傻孩子,何必非赌这口气?东西总是好的。”以前杨氏何尝把几匹锦缎当好东西,如今人穷志短,装不得硬气,女儿将来总得有漂亮嫁衣吧!生活的无奈几乎磨圆了杨氏的性情,为了日子过得下去,更为了女儿们能被这个家族认同,将来能有好归宿,她只能向武家人低头。
武照毫不体谅:“什么好东西?再好的东西过了他们的手也烂了。堂舅早从长安送来寿礼,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个个装聋作哑,连句祝寿的空话都懒得说……”
“哟!二妹挑我们的理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武照的话,但见有个干瘪妇人讪笑着走进院,正是那位管家婆善氏;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娘,都是同族的亲眷。
善氏抬头一望,见杨氏略施粉黛头簪黄花,竟捂着门牙大笑起来:“您老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这般擦胭脂抹粉,给谁看呀?真是个老风流啊!哈哈哈……”
杨氏顾不得被她嘲笑,赶紧把锦缎包好,叫小女儿收好。武照却见不得她嚣张,气哼哼道:“你们这般俗人,晓得什么脸面?”
善氏止住笑,掐腰讥刺道:“俺们是俗人,不似二妹妹读过书,敢问妹妹哪天去考秀才啊?”
武照要与她争吵,却被杨氏拉住,转而赔笑:“你们怎么都来了?”
善氏抿着嘴道:“哟,您老人家这不是装糊涂吗?今天是您的好日子,都是一家亲戚,我们又是做晚辈的,怎能不过来热闹热闹?”说罢招呼那群婆娘——这帮人也没空着手,带了果蔬鱼肉,还有两壶寿酒。
善氏毫不客气,仿佛是在她自己家似的,张开双臂像赶鸭子一般张罗着;那帮婆娘叽叽喳喳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数张几案拼起,果蔬菜肴摆了一堆,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硬拉杨氏母女当中来坐。杨氏活了五十八岁,还从没跟这等人同桌吃过饭,但毕竟她们是来给自己庆寿的,只得顺着。武照却暗暗忖度,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偏不肯与她们同席,在一旁悻悻而卧,寻了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妹也没见过这阵仗,像瞧稀罕物一般呆呆看着。
善氏却突然放下筷箸,凑到她耳边:“有一桩要紧事,正想与婶娘商量哩!”
“呃?”杨氏怔怔回过神来,“什么要紧事?”
善氏盘起腿来,转悠着贼不溜丢的大眼睛道:“常言道‘闺女大了不可留’,如今大妹妹已经出门,那二妹妹的婚事也该早考虑了。十三岁女娃,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
杨氏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搪塞道:“哪里有合适的人家?”
“我们替您老人家上心呐!”善氏来了精神,“我这当嫂子也算知根知底,二妹妹虽说脾气不大好,但毕竟读过书,又生得水葱嫩藕般鲜亮,岂能随便嫁?”
虽说她把女儿比成了水葱嫩藕,但这番话大体还算合杨氏心意;武顺的婚事是早订下的,照儿她们若要寻个体面夫家着实不易。杨氏不能驳她好意,很关切地问:“以你之见呢?”
“当然得寻个官宦高门呢!”善氏的嗓门高了不少,越说越神采飞扬,“也是事有凑巧,前几日惟良、怀运他们到县里公干,听说咱县令之子尚未娶妻……”
这就是所谓高门吗?杨氏只能摇头苦笑了。
善氏瞧出她不屑,酸溜溜道:“我说叔母大人啊!您觉得何等人家才般配?我知道您眼光高,可现在讲不起。若叔父他老人家活着,就是刺史都督之家,姓崔的、姓郑的也嫁得。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