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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刚才被这考生的试帖诗给气住了,一怒之下,几乎忍不住把卷子撕掉。可要想把他刷下去,还得有个过硬的理由。人家这诗虽然让人读了如入鲍鱼之肆,避之惟恐不及。可格式和内容上却依旧是平稳得让人绝望。
没办法,只能到第二题上去找错。
可他只看了一眼,立即被这篇优美的到极处的文章给震住了。
只觉得其中的一字一句,无不说到自己心里去。
第二题正是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敬通于上下,大贤分著其所谓焉。”何景明高声念了起来,“破题部分不错,倒显得老成。韩学政,单就这一句而言也是毫无妙处,可接下来的承题却极佳。”
他轻轻有人拍着桌子,念道:“夫上与下之分殊兮,而通于敬,贵贵也,尊贤也,不可分著其所谓乎?”
这是承题。
然后,“孟子意谓,吾与子论友而为之历数前人,上追古帝,大约皆节下交之事,为上者之所难,是以千古艳而非也,吾试与自平心言之。尊贤而极之天子友匹夫,甚矣敬下也,虽然敬者通乎上下也,吾试与子平心言之。”
没错,这正是苏木的考卷,抄的是清朝冯桂芬的同题榜眼文。
冯桂芬文章的质量自不用说,那可是道光年间超一流的制艺大家。更难得的是,此人是洋务运动的先驱,首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要求突破桐城派的樊篱。主张“称心而言”。他在复庄卫生书中声言“不信义法之说”,并针对桐城派所标榜的孔、孟、程、朱的“道统”,在这篇文章里也隐约有所体现。
而这一点,正与心学的格物致知,经世为用暗合,如何不叫何景明心中欢喜。
读着读着,只感觉有一股清风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浑身上下无一不舒坦。
熬了一夜,能得这种好文章,也不枉费一番辛苦。
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叫韩学政一道过来观看。
听到何主考叫好,旁边几个保定府学的学政官都知道本期的头名卷子出来了,都围过来急欲一睹为快。
这一看,都连声叫好,皆说还是何提学老大人慧眼如炬,竟挑得如此好卷,我等心服。
韩学政见何景明选的头名卷不在自己的选择之中,心中就有些不乐意,也走过来,拿起卷子看起来。先前他看这份卷子的时候也不仔细,这番一用心,却皱起来的眉头。
其他几个考官却是不依:“韩学政,这卷子如此精妙,你独霸了,我等还看什么?”
“别急啊,我还没看大结呢!”
何景明哈哈大笑:“别恼,将原卷把来,本官再看看此人的书法。”
就有考官一声欢呼,跑出屋去,飞快将原本取了过来。
第94章 争执()
等到原本一拿来,刚摊到案上,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原卷一样糊了名字,也看不出考生是谁。
何景明指了指卷子,笑吟吟地问众人;“如何?”
就有一个考官惊讶地叫了一声:“这三馆体写得真是不错啊,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底。”
“没错的,若将原本和誊录弥封后的副本放在一起,这原来的卷子反像是录本。做了这么多年考官,考生的三馆体比誊录还写得好的,今天还是首次遇到。”
原来,这能够做誊录的,谁不是秀才出身,本身字就写得好。
又在学政衙门当差,每日干的都是抄写的活儿,这么多年下来,谁不是将一手馆阁体写得如此刚印出来的一样,这可是他们吃饭的本事。
却不想,如今却有人写得比誊录还专业,倒是奇了。
众人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准备写榜吧。”何景明觉得将这份卷子点为第一,自己这次的差事就算是圆满了。单就这份卷子上的第二篇文章来看,已是实至名归。
至于二三名,这又是不会试,可以直接选馆送翰林院,倒不打紧。
等下让韩学政随便添两个人上去就是了。
其他考官都是松了一口气,精神懈怠下来。
到这个时候,这场劳碌的工作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在贡院里关了这几日,大家都累得够戗,只想早一点了事,好回家洗个澡,美美睡上一觉。
“点他中个秀才还是可以的,第一名,好象不妥当吧!”一个声音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却是一脸严肃的韩学政。
副主考提出反对意见,大家都安静下来,屋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这篇文章好是好,不过很多地方都是歪理邪说,有违圣人之道。”韩学政面容森然:“若依我言,别说点头名,就算是中个秀才都难。不过,格式上却让人挑不出错来,点他入贡,也是可以的,要得第一,却不成。”
说完,就提起卷子,扔到其他卷子当中。
“歪理邪说?”何景明笑了笑,眉毛慢慢地扬起来:“原来韩大人取士看的却是考生的师承和门户,心中先存了流派之别,又如何能够做到公平公允?”
韩学政一张脸慢慢地红了起来,须臾就变得铁青。
他一咬牙,突然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蓬!”
响亮的一声,案上的笔墨和卷子跳起来,散落一地。
这里的气氛本就凝重,韩学正突如其来的这一巴掌落下,震得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其他还有一个官员接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韩学政不过是一个五品官员,而何景明则是堂堂翰林出身,如今又是正三品的提学,准封疆大吏。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府学政官,竟然敢对着何景明大人咆哮。
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学派之争的意义。
不同的学派都认为自己手握真理,自然而然地视别家如同异端。
而这种争夺,最最是不可调和。
“何景明何大人,你一味选取同一学派的士子,又有何公平公允可言?心术不正,不为国家举贤,小人行径!”韩学政的脸彻底扭曲了。
这已经是彻底撕破脸了。
何景明表情严厉起来,他慢满俯下身去,将苏木那份卷子拾起来:“韩学政,你是副官,我才是主考。本官才有权力定一份卷子的好坏,才有权力决定谁能拿今科第一。本官之心,可昭日月,也无须同你多说,写榜吧!”
这话说得平淡,声音也低,可其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毕竟是一省的提学官,一等一的人物,这官威,一般人还真经受不起。
可是,韩学政却寸步不让:“这可是我们保定的府试,地方文教该倡导什么,只有我等才有发言权,何大人,你如此相逼,官体何在?”
“官体,嘿嘿。”何景明突然冷笑起来,再不似先前那般儒雅从容,目光也锐利得如同一把刀子:“刚才拍案怒吼,顶撞上司,咆哮公堂的可是韩大人你。本官倒要问一句,韩大人官体何在。此事了结,我当写折子上奏朝廷,参韩大人一本。”
“好得很,很好!”韩学政怒极反笑,猛地朝门外冲去。
他这一走,倒将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何景明,你要参我。本学政倒也要写本上奏朝廷,话不投机,我这就写折子去,告辞!”
说话中,人已去得远了。
副主考当堂撂了挑子,所有考官你看我我看你,都傻了眼。
等韩学政走远,一个考官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敢问学台,这次院试的名次还定不定?”
看着外面的夜色冷笑了半天,何景明才转头:“怎么不定,一切照旧。朝廷制度不可废,难不成考官心中不痛快就不考了,糊涂!”
“那么,这卷子怎么办?”那考官指着何景明手中那份苏木的考卷又问。
一切的矛盾都出自这张卷子上,若想息事宁人,换其他人自会将其降一格,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可何景明却摇了摇头:“依旧定为第一,否则,士林不服,整个保定不服。单就这张卷子上的那篇文章来看,莫说是院试,就算是上了乡试考场,也能稳拿第一。即便是会试,点个庶吉士亦不在话下?”
众人只知道这张卷子的第二篇文章虽有争议,可却是作得极好的。得第一也可以。却不知道何大人会有这么高的评价,这竟是一份能点翰林的好卷?
当下众人都是“轰”一声炸了,就有手脚快的人接过何景明手中的卷子,撕开封皮,一看,又都叫了一声:“原来是苏木苏呆子!”
“啊,是苏木,又拿了第一,这不是小三元吗?”
见大家反应这么大,何景明倒是好奇了,反问:“怎么,此生在保定很有名吗,可是个老夫子老儒生?什么小三元?”
众人都同时摆头。
一个人上前拱手施礼:“禀学台,此生不但不是老夫子,相反,却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哦,少年人,如此年轻就能写得这样文章,果然是好!所谓后生可畏啊!”
就有人又插嘴:“后生是否可谓下官不敢说,可此人却有一桩奇处。”
“怎么说?”
“他是个傻子,厄,不对,应该是呆子。也不对,是个痴子吧”
何景明大奇:“什么乱七八糟的,呆子、傻子、痴子都出来了详细说说。”
第95章 发榜日()
几个考官顿时七嘴八舌将苏木的事情同何提学一一说得分明。
老实说,苏木现在在保定府还真有些名气。一来,他已经连得了两场童子试的头名,如今院试又拿了第一,这已经是小三元了。
再加上他和韶泰弄了个补习班,那首什么诗也写得极好,且有呆傻的名声,已是准名人一个。
若不是他这段时间的风头给苏瑞声盖住的话。
“这人倒有点传奇,以一呆痴之人,连拿三个第一,好生了得。”听完之后,何景明抽了一口气,正色道:“据本官看来,苏木不但不呆,反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不过尔等肉眼不识真金罢了。”
“还请教。”
何景明只是一笑:“别人看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没想到何景明何大人居然拿苏木与唐伯虎相比较,众人都是心中一惊。
何景明也不解释,只缓缓吟道:“章台杨柳绿如云,忆折南枝早赠君。一夜东风人万里,可怜飞絮已纷纷。”
念完,长出一口气:“好诗,单就这首诗而言,已有唐人风韵,至少比我写得好。呵呵,想当年,本学台在律诗上也颇为自得,也多自负。可这样的诗,我却是写不出来的。”
他走到榜文前,提起笔,在头名的位置上写下了“苏木”两个大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众考官还是小声地喧哗起来:“小三元,小三元了。”
“想不到咱们保定府也出了个小三元,这可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在我等手头成全这桩佳话,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考官们谁不是举人出身,难免有些文青情节,见这情形,都显得异常激动。
心中还想,韩学政也是多事,早知道这张卷子是苏木的,也不用说这么多废话了。做考官的谁不愿意自己手头出了一个小三元,甚至大三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