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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红楼修文物-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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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玉见石咏手法非常麻利,想来是这些事儿常常做的,一双妙目不禁在石咏脸上转了一圈。

    这时候紫铜铫子里的“梅花雪”也早已烹好了。妙玉不敢怠慢,赶紧取了一只茶叶盒子出来,将里面上好的冬茶拨在茶壶里,然后用梅花雪沏上,这才托起托盘,准备离开香积厨。

    石咏跟在妙玉身后。

    妙玉心中余怒未消,咬了咬牙,不理石咏,自己托着托盘,往禅房过去。

    只听石咏在她身后说:“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若是自己选的路,旁人不是你,原本没资格评价,更没资格轻贱你。”

    这是回应妙玉最早的指责。

    妙玉脚步稍稍慢了点,手中的托盘也似乎颤了颤。

    “还有,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的么?水也罢,杯子也罢,只要真正是洁净的,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石咏说完这句,就再也不开口了。

    妙玉却有些出神,脚下一绊,险些踩空,身体一晃,才省起:石咏说的那些话,她竟然都听进去了。

    早先妙玉师徒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并未将她们随船所带的那些名贵瓷器杯盏带下船。此刻用清凉寺的粗瓷茶盏待客,妙玉心里还颇有些不舒服。她就算是出家人,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平素所用器皿也是不凡。今天见到这些粗瓷杯子,只觉得粗鄙不堪,实在委屈了这坛“梅花雪”,心里有气。待到石咏提起“众生平等”四字,妙玉才觉得心中一动,似乎石咏说的,有点儿道理。

    她平了平气,努力托稳了手中的小托盘,缓缓朝禅房门口过去。到了地方,妙玉将托盘放在手边,轻轻叩门,小声说:“师父,茶烹好了。”

    禅房里面却传出一阵笑声,似是贾雨村拊掌大笑,连声赞道:“师太说得极妙,有道理,有道理!”

    刚才还说什么怪力乱神他全不信的,此刻竟高声附和,也不知慧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

    那边厢贺元思却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雨村,慎言!”

    正在这时,禅房的门被打开。石咏从外面探头望进去,只见慧空师太脸上挂着笑意,望着贾雨村,贾雨村则大笑着,望着陆文贵。陆文贵面色稍稍有些僵硬,瞥着贺元思,贺郎中食指兀自靠在唇上,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妙玉,将茶送进来吧!”

    慧空发话。

    “石大人,不妨也进来一品香茗。小徒这烹茶的手艺,在贫尼看来,还算是过得去!”慧空瞅瞅禅房外面愣着的石咏,将脸上的笑意敛了,平静开口。

    “不了,诸位大人在此品茗下官只是个俗人,只晓得牛饮三大碗凉茶解渴的,品了也不知其味,就不打扰大人们的雅兴了。”

    石咏察言观色,知道禅房里的四个人,三名官员,一名精擅“先天神数”的女尼,正在谈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贺元思见到自己,没露出什么好脸色,显然并不想让自己参与其中。

    石咏自然也不想掺合,再者他对“梅花雪”沏出来的茶也没有什么兴趣,当下冲里面的人拱拱手,说:“下官告个罪,想到清凉寺外走走,看看风景。”

    陆文贵刚要礼节性地出言挽留,贺元思忙道:“去吧去吧,年轻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少不了走走看看,咱们别拘着他。”

    言语里倒像是巴不得石咏赶紧走,别扰他们谈正经事儿。

    石咏早已有了起码的眼力劲儿,开口谢过上司,转身就走——这样一个小团体,明显是不欢迎他的。

    不过这样也好,石咏明白贺郎中的身份和立场,知道有些事儿,少掺合一回,就少一分麻烦。

    只不过,那贾雨村又是来做什么的?难道听说了贺元思是八贝勒的人,所以赶着过来抱八贝勒的大腿?

    陆文贵按说应该靠向贾家,可贾家如今又是个什么立场?

    这些且都不论,那位慧空师太,到底又是来这儿掺和什么的?她难道还真想成为尼姑版的道士张明德不成?

    石咏立在清凉寺山门前高高是石阶上,低头望着寺前来来往往的人,背着手低头沉思。

    他想起原书中记着,妙玉师徒的人生轨迹,在苏州“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所以师徒二人上京膜拜观音遗迹去了。转过年去,师父慧空师太便即病死,临终嘱咐妙玉留在京中,静候“因果”。这才有了后来妙玉进贾府之事。

    可是如今看来,妙玉师徒从苏州出来,并不像是“为权势所不容”,倒像是“为权势所迫”,主动上的京。再想想慧空师太看着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待到京中却转年即死石咏登时心生出些细思恐极的念头。

    原著书中的妙玉,曾被昔年好友丝毫不留情面地斥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可是这进京之前的妙玉,却竟是这样一副偏激且愤世嫉俗的样子。旁人怎么看待她,怎么在心里不待见她,这个妙玉,恐怕自己全知道吧!

    石咏心里难免生出些同情。他明白,在这世上,各种活法,各有各的难处,自己没什么资格妄加判断或是指责,甚至他自己所选的路,也不全是什么光明正大、无可指摘的。

    他独自站在阶上,背着手凝神沉思。

    清凉寺香火鼎盛,今天虽非初一十五,过来上香或是求签的香客也不少。此刻石咏居高临下看去,只见长长一条青石铺就的山道阶梯上,摩肩接踵,都是人。

    石咏往旁边站了站,免得挡了旁人的道儿。

    他倒是不知道,他在这里凝神沉思,背后还有一人也正望着他,咬着下唇暗自出神。

    妙玉一开始只觉得石咏这人讨厌极了。

    先是在苏州码头,后来又是在这清凉寺的禅房里,这人总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这种直直的眼光妙玉也见过不少,可旁人大多是因为她的色相皮囊——是的,她生得好她自己知道,即便出家修行,妙玉也并不否认,这副色相是她的武器之一,能为她和师父带来好处:官家太太们见了她,都只有怜惜的份儿;有时偶然遇见的官老爷和富户们,都是色眯眯的眼光丢过来,她心里会着恼,会不快,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多多少少,给她和师父的生活带来了些隐形的好处。

    然而石咏的目光又有些不同,既没有听了她身世之后应有的怜悯,也没有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似是盯着猎物的眼神。石咏这人的眼光很单纯,只是简单地探究,好似在问:你是谁?

    ——我是谁?

    妙玉也不禁这么问自己。

    她倒是有心,想迈上一步,招呼一声,与这人稍许聊上一两句,可这念头刚起,她突然记起石咏说过的话——这人竟敢指摘她亲手收的梅花雪不够洁净?

    只要一想起这个,妙玉就气得不打一处来,涨红了面皮,咬着下唇,踏上一步,更想和那人争辩一番:雪水到底哪里不洁净了,“水汽才会结晶”,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不服气,一定要辩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想着,妙玉向前踏出一步,开口想要招呼:“石大人”

    岂料就在这一刻,石咏突然身形一动,开口招呼:“等一等!”

    妙玉一怔,石咏已经背对着妙玉,沿着石阶冲了下去,“赵老爷子,您且等一等!”

    石咏立在石阶上,突然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手中拄着一根颜色鲜艳的红木拐杖,一步一步地从山门前的石阶上挪下去。

    石咏哪里还犹豫,高声招呼一句,立即沿着石阶小径冲了下去。

    在这里见到赵老爷子的背影,石咏心里似是解开了一个谜:难怪那天他在永定门那里始终没能等到“回乡”的赵老爷子,原来他竟是到这里来了。

    可是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身体不好,身边又没带多少银子,到这里又是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投亲?

    石咏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十几级台阶,这才发现,他刚才在高处,能清晰地看见老爷子的身影,此刻跑下来了,老爷子的身影反而没在人群中,找不见了。

    这条道路上偏偏又很拥挤,石咏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焦急,礼貌地向前面拦着路的人说:“借光,我有急事,让我先走一步可好?”

    哪知道前头的人是位老太太,扭过脸来望着石咏,大声问:“你说什么?”

    石咏提高声音:“我说我要找个人,很要紧!”

    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略有些背,听岔了便问:“谁要跳井?”

    石咏险些被石化,心想曹公原著中的某些细节,实在是太写实了。他没办法,凑近了向老太太解释:“您让我先过去,可好?”

    老太太说:“你要背我下山?这感情好,真是个好小伙儿啊!”

    石咏望着一脸包子摺的老太太那对少女般狡黠的眼神,无奈了,只得转过身来,说:“您到我背上来,我背您下山。”

    他负着老人家下山,不敢跑太快,但也赶上了好几拨人,都没看到赵老爷子在其中。待到他下了山,将老人家放下,又返过身,沿着山路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始终没发现赵老爷子的身影。

    他不死心,下了山之后,又向山路两侧售卖香烛的店家与小贩逐一询问,只问有没有见到一位拄红木拐杖的老人家经过。商贩们都说没有,石咏少不得谢过,颇有些垂头丧气,慢慢转身,又回头往清凉山上走回去。

    他倒是不知道,清凉山脚下,有一间茶室,外面摆着供路人解渴的凉白开,茶室内有几张桌子,除了茶水茶食,还有那种用开水冲了能调成糊糊充饥的八宝面茶,是个山西人开的。

    茶室内,赵老爷子赵德裕正经八百地坐着。他的同乡高晏升正从外头回来,打了帘子进来,冲老爷子点点头,“从前往后问了一圈,一个没落下。”

    高晏升在老爷子对面坐下来,说:“若不是我在门口拦着,指不定我那傻不愣登的伙计就将您说出来了。”

    他伸手给老爷子茶碗里续了水,问:“这么个年轻人,是子侄么?怎么就不招您待见了,人家这么着找过来,您也不见?”

    高晏升一直在此经营这间茶室,金陵城里也还有几间产业。他另有一个身份,是个研究金石的行家。早年在山西的时候,高晏升就与赵老爷子交好。没曾想,老爷子一把年纪,去年年尾上竟然风尘仆仆地寻到他这里。

    赵德裕听见朋友询问,当即将当初在京里山西会馆发生的事儿又复述了一遍,这一回,只是说关于石咏的,也提到他曾给石咏留下了一只藤箱子。

    “怪不得,怪不得”

    高晏升听了,连连感叹,“刚才我还问那少年,问他为何寻人。他只说是您有东西落在他那儿,得想法儿还给您才是。世上这人一点儿也不贪的,还真不多见!”

    赵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眼皮也不抬,只说:“东西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又细细说了当初签了契纸,用箱子换石咏一锭金子的往事。高晏升越听越懵,一头雾水地问:“老爷子,您您这又是何必?”

    “那少年倾尽所有帮您,您送他一幅名家真迹,尽抵得过了,又何必”

    何必一样倾尽所有,将身边所有值钱的书画倾囊以授?自己只揣着几十两碎银子,拖着病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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