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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还特别倒霉的那一位;自然就是一捧雪剧中主人公莫怀古。
莫怀古是明代嘉靖年间人;家传一件至宝玉杯,名曰“一捧雪”。他曾经于困顿之中帮扶素昧平生的裱褙汤勤,然而这汤勤汤裱褙却觊觎莫怀古之妾雪艳;将“一捧雪”的消息卖给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蕃知道。严家父子谋夺“一捧雪”,莫怀古则用尽奇谋,试图保卫祖传玉杯;却尽被汤勤尽数识破;其间莫家忠仆莫成替死,好友戚继光被谗言所困这每一件曲折;都与眼前这枚玉杯早先说过的话能够一一对上。
最后雪艳假意委身汤勤;与洞房中将汤勤刺死;随即自刎。因此后世京剧中有一出名戏;就叫做刺汤。
石咏想到这里;忽然道:“等等!你是说一捧雪;最终还是被严嵩父子夺了去了?”
一捧雪的语气透着它很想翻白眼:“那不然呢?”
石咏登时咋舌:原来艺术与现实始终都是有差别的。那一捧雪剧中莫怀古舍家弃妾,隐姓埋名,但最终保住了玉杯。甚至在严嵩父子倒台之后;莫怀古之子莫昊上书陈情;为父亲洗脱了不白之冤。
然而按照这玉杯自己的说法,最终这玉杯落入了严嵩父子手中,甚至在这对奸相父子倒台抄家的时候,差点儿被作为抄没的财产,录入天水冰山录。所以戏剧中的大团圆圆满结局都是被美化过的,现实之中,像玉杯这样的珍宝,根本就是有力者得之才是。
想到这里,石咏连忙问:“你刚才说,差一点儿,被录入天水冰山录这是什么意思,严氏抄家的时候,你难道已经不是严氏的财产了吗?”
一捧雪这时“嘿嘿”冷笑着,说:“我还没告诉你我的上上任主人是何人!”
“——上上任,主家姓徐。”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徐阶!”
他恍然大悟:严嵩父子倒台,就是被这位名臣徐阶扳倒的。据传徐阶曾经介绍了一个叫做蓝道行的道士给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曾命他扶乩占卜、演算凶吉。这蓝道行便借扶乩的机会,指称严嵩是奸臣。那时嘉靖皇帝已经开始厌烦严嵩父子,再加上这对父子丝毫不加收敛,皇帝便下令,将首辅一家给一锅端了。
当时江西南昌府查抄严嵩原籍家中的动产及不动产,抄出的财物共四千八百余款,折合银两大约值二百三十五万九千多两1,抄家清单记录下来,便是天水冰山录。
然而严嵩财产之中,几乎是最有价值也是最有名气的宝物“一捧雪”,却被徐阶顺理成章地收入囊中,并未记入天水冰山录这抄家清单的记载——这简直是,黑吃黑啊!
“后来徐家的私藏,在前朝末年时被人劫掠,散入民间,又为一名正白旗包衣所得,便是上一任主家。”
在这个时空里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抬的旗,石咏心想:这回全对上了。
细想来,但凡经手过一捧雪的人家,确实都挺倒霉的。这些故事似乎充分证明了,“一捧雪”的确自带诅咒,沾了都没有好运。当然了,唯有贾府如今还好好的,而一捧雪自身却碎了,可能一定程度上也能佐证这一点。
“其实这几家的噩运,并不能完全怪你!”石咏字斟句酌,看看应当怎样安慰这一枚始终抱着悲观消极的态度,成日给自己添堵的玉器。
“徐家被劫掠是时局所致,严家被抄家是因为那一对父子本就是奸相巨贪,不知收敛,至于莫家么家传重宝,轻易示人,便是致祸的根本。”
石咏实在没词儿,将当初武皇的宝镜数落他的话也给转述出来了。
“此外,将‘物’看得比‘人’更重,也注定了莫家即便损了人,也保不住物吧。”石咏唏嘘一声。
在整个“一捧雪”的故事里,石咏最不能理解的是莫家人前赴后继地为一件器物去牺牲,莫家的老仆为主人替死,莫家的美妾嫁与仇家,手刃仇人之后再自尽以谢。这都将物的价值置于人的性命之上,这种看法,让石咏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无法接受。
“我若是莫怀古,我无论如何都会先保住家人与朋友的平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石咏这样一说,那玉杯竟然感动莫名,瞬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像我这样一枚,人人都道是身负噩运的玉器,你竟然不迁罪于我。”
“我不信这个邪!”石咏格外诚恳地向玉杯交底,“这辈子我接触过不少像你一样的古物件儿,我都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又何来会带来噩运之说?”
“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若不愿意被修复,我便不会将你修复还原。但是,我也盼着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让你重现昔日光华,让你这份华彩能为世人领略。”
“一捧雪”此刻止住了“嘤嘤”声,却沉默不语,似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不用着急做决定,”石咏活动活动肩颈,伸了一个懒腰,“夜已深沉,我也要去睡了。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问你。”
一时石咏将所有“一捧雪”的碎片,统统都拢在早先如英准备的那只匣子里,端正放在桌上,然后拧熄了煤油灯,离开东厢。
回到正房,如英依旧给他留了灯,自己窝在炕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得正香。
石咏熄灯宽衣卧下,却一时睡不着。如英稳定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着,令他一时越来越清醒。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来了,在红楼原著里,这石家的命运,稍许有点儿像一捧雪中的莫家,而贾家的命运则更接近权相严嵩之家,终日巧取豪夺,最终却获罪抄家,一败涂地。早先如英去贾家赴宴,说是还听贾家的班子唱了一捧雪里的“豪宴”一出。
石咏想,他在这时空里扇蝴蝶翅膀已经扇得够努力的了,就是为了不会重蹈“石呆子”的覆辙。像莫怀古、石呆子这样的人物,敢于不畏权贵,坚决捍卫自己所钟爱的物事,固然值得尊重,但是石咏明白,他肩上担着的责任很重,容不得他有丝毫的闪失。
*
第二日,石咏从内务府府署回来,路过琉璃厂,无意中见到他曾经提携过的裱褙师傅汤金扬正在松竹斋门前,将一幅图轴交给主顾。
那主顾嗔怪地道:“汤师傅,你说你怎么偏偏就姓这个姓儿,旁人叫起来汤裱褙汤裱褙的,多不好听呀!”
汤金扬尴尬万分,摸着后脑一个劲儿地赔笑,那笑容似乎在说:偏偏姓了这个姓,又入了这个行,实在是没法儿改啊。
石咏笑了笑,自行离开,不去给汤金扬添堵了。其实世间百姓都有着朴素的善恶观念的,戏文里的人物令他们恨得要死,连带重名的也跟着倒霉。这种情形,若是放到后世,其实也一样。
待回到椿树胡同的小院,石咏先去了东厢。还未踏入东厢的门,就已经听见红娘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说:“这么吓人?”
石咏登时记起他早上出门之前,将原本搁置在上房正厅里那只红娘的瓷枕给抱了过来——两件器物估计都挺闷的,不如将它们聚在一处,好好聊聊。
“一捧雪”这会儿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了正常。
“那可不?你想,俗语说过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让莫家还有人留在这世上,将来伺机报复,又当如何?因此那严世蕃心生一计,当即命手下附耳过来,如此如此”
石咏走进屋,笑道:“怎么着,这是在说书呢?”
“咏哥儿!”总算有人进来打断了这可怕的故事,红娘当即向石咏打招呼,“你可算是回来了呀!要不你将这位赶紧修好了,看看它能不能变正常点儿。”
“咏哥儿?”
这“一捧雪”颇为吃惊,问:“不对呀,早先你说过你的名字叫做石咏啊!我居然还信了!”
石咏无奈,赶紧解释了这是小名儿,“一捧雪”才稍稍释怀。
石咏听两人不对,一对器物起劲地又聊了一会儿,渐渐觉出这“一捧雪”有些不通世事俗务,但是却对各种官场内情、朝中政敌相互攻讦的方法非常了解,似乎这玉杯本尊当真便在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似的。
相形之下,红娘便完全是个天真单纯的大姑娘——当然,石咏知道红娘绝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姑娘,但是红娘的足迹大多集中在内宅,平日所接触到的不过是大家庭里的人际关系,对世俗的感情特别了解。
但是这两件器物最根本的不同,在于一个悲观,一个乐观。一个看惯了世间险恶,总觉得自带诅咒,噩运终将来临;另一个则成天咋咋呼呼地安排这个,撮合那个,瞅瞅这个有没有缘分,实在没缘分就掰了大家各自好好过——红娘是个始终往前看,眼里看得见希望的人。
石咏挺想让红娘来感染“一捧雪”,让那位也变得乐观点儿的,可是眼下看起来效果并不太好,红娘总是会被“一捧雪”描述的人间险恶所吓到。
“对了,你考虑好了没?”石咏气定神闲,笑着问一捧雪。他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满的“修复”计划,且看一捧雪怎么反应。
“不要不要,就这么挺好的!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这么躺着就行了,每天躺着多舒服呀!”一捧雪断然回绝,这并不出乎石咏的意料,但是理由格外奇葩,竟然是因为“懒”。
石咏忍住笑,安静地劝:“虽然你有点懒,可是你很美啊!毕竟是‘源自和氏璧,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不凡之物’呢?”
“一捧雪”听得得意洋洋,而红娘则大惊小怪,石咏每说一段形容,她都“哇”了一声,表示崇敬,这令“一捧雪”听得更加飘飘然,待石咏说完,才冒了一句:“那是!”
“你难道不想让人看看恢复为一体的玉杯?不想让世人见识这最为纯澈的玉质,最为精妙的玉雕刀功,还有这最为完美的器型与装饰?嗯,一捧雪?”
“乖乖,这么厉害!”红娘在旁边已经耐不住了,“这么好的物件儿,我一定得见见。咏哥儿,别管它自己咋说,我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矫情!咏哥儿去直接将它修起,看它咋办?”
“不行不行,”一捧雪完全是抗拒的,“我早就说了,咏哥儿,我这件器物么,有些儿不祥。虽然相处的时候不算多,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是个好人!咏哥儿,我可不敢祸祸你!”
石咏抓住它的话柄:“就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一捧雪老实地点了头。
“那我若是不予修复,但是给你一些辅助支撑,让眼前这些松散的碎片,即便不曾粘合,也能聚在一起显示出原本器型的形态来呢?”
“只要不修起,怎么样都行!”一捧雪表示底线很明确。
“那感情好!”石咏登时露出笑意,同时开始摩拳擦掌,“你就瞧好了吧!”
*
石咏昔日在研究院学到的东西很多,其中有一点:不是所有有价值的好东西,都是完整的。
同样的,他们这些研究员的工作中,最为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种,便是将不完整的器物,也完美地呈现给观众,让这些文物的艺术价值得到弘扬。
在这一方面,石咏的手段可多得很。
早先一捧雪闹着不肯让人修,石咏心中也很纠结。他修过不少玉器,但大多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