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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
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
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
“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
“你仔细看第一句诗。”
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
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
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
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
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
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
陆听溪蹙眉:“你是说……”
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
“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
谢思言缄默。
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
——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
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不计代价。
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
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
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
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
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
“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
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
谢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很好。看小姑娘神色,应是虽仍觉牵强,但已开始耿耿于怀了。种下颗种子,往后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办一些了。
杨顺不敢打搅世子目送陆姑娘,等陆姑娘走远了才趋步上前。
谢思言依旧目视远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来访,还是为着上回的事,来跟您致歉的。”
那日寿宴之后,董家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着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几度来国公府赔礼,但世子自始至终都没松口揭过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书院来了。
杨顺在谢思言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说可为世子分忧——他们可以帮世子推掉保国公府那门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国公爷一直惦记着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节就让世子出门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国公爷为此恼了好几日。近来又物色了一门亲事,女家是保国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国公爷这是打算事先为世子铺路。
韦弦书院的规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总待在书院,总有回府的时候。
谢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这是还没死心,不过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还用不着他们插手——去跟他们说,想为我分忧,就想法子撮合沈惟钦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个箱箧就试出来了,沈惟钦对陆听溪确是格外不同。
杨顺惊愕。
这招高。
歼敌于萌芽,使的还是旁人的刀。
世子为着情敌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两日后,陆听怡得信,顺昌伯府那边没能谈拢,孔纶牵线不成,已来跟老太太谢罪了。
意外之喜。陆听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祖母还与我说,亲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顺昌伯府那头突然就转了态度?”
陆听溪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听怡也不过是一时卸掉了心头重担,来找人共享欣喜而已,并没指望小堂妹能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鸿赫通了气儿,如今端等着崔家那头来跟祖母表意了。
陆听溪见大堂姐双眸晶亮、满面红润,不由想,她这大堂姐向来温婉内敛,私下去见崔鸿赫也是犹豫了许久,她还没见大堂姐这样欣悦过。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归来,想也欣慰。
陆听怡瞧见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红了些,随即又是一顿,小堂妹目光里并无揶揄之色,似并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绪。
“淘淘从无心悦之人?”
问话突然,陆听溪怔了下,点头。
陆听怡暗叹堂妹确是没开窍,拉住她,低声道:“等淘淘也有了心仪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会时时念他,连瞧见与他相关的物件都会面红心跳。”
陆听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奥吗?
府上女孩们的日常起居与就学的时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学里听邱先生教书,下午做功课、练女红,陆听溪因着学画,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里听课——郭先生是陆文瑞给她请的丹青大家,教画之外,还指导她练字,陆听溪勤学,天分又高,故书画都是一绝。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来,她便携了画具,往园子里写生。
才让檀香将画具摆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范景仁在《东斋记事》中记道,‘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我闻表妹亦每日写生不辍,堪可谓法古佳话。”
声音清润,竟是孔纶。
陆听溪一顿,回头施礼,又道:“表兄谬赞,我并非每日皆来——我才想起,母亲说要让我下午练女红来着,失陪了。”言罢便走。
陆听溪将越过孔纶时,忽听他叹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许诺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机会,必另寻他偿。”言罢便走。
“不敢劳表兄费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过,表兄无需揽咎。”
孔纶莞尔而笑:“表妹似是厌我。可我记着上回在点心铺子里偶遇时,表妹还不是这般态度。”
陆听溪只道他多心,领着檀香往园外去。
“顺昌伯府与贵府结亲之事本已将成了,谁知昨日忽着人来与我说,这亲做不了了。我再三探问才知,顺昌伯惊闻泰兴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与贵府大姑娘说亲的三孙儿,摄于泰兴公主强势之名,怕两头得罪,这才休了与贵府做亲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顺昌伯府子弟的?又为何这般巧的,在我牵线时,出了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为我解惑?”
孔纶的声音极轻极缓,但没来由地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陆听溪微压唇角。
孔纶口中那些事,皆是谢思言的谋划。谢思言前次与她说的上策便是这个——放谣言于顺昌伯府,让其以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弃与陆家结亲。
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孔纶。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却听身后的孔纶脚步紧追不舍,飞快逼近。
“表妹若能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个问题。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纶笑得温煦,“譬如,孙懿德孙大人究竟为何出面帮陆家解难,可是得了谁的授意?”
她惴惴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客堂内两个丫鬟支走,上前唤醒陆老太太:“祖母,孙女有事要禀。”斟酌着措辞将刘氏之事简略说了一说。但为了隐去谢思言,只说自己是无意间发现刘氏行事诡异,担心里头掺着利害关系,特禀与祖母。
陆老太太听陆听溪讲罢,又想起刘氏近来的诸般异常,沉了脸:“她人在何处?”
“孙女斗胆,已先着人盯着二婶。等二婶去赴约,便可领祖母去。”
她先前以为谢思言是要让她设计将祖母引去,谁知他让她提前跟祖母禀明,但要隐去他。
他当时说:“我见过太夫人几回,太夫人精明强干,你若设计引太夫人过去,太夫人当时无暇细想,但事后必会洞悉你是有意为之,难免心下不快,于你不利。直言最好,如此还能显出你对她老人家的倚重。”
“人总如此,不经心也就罢了,一旦被人点拨某人如何如何,平日里那些当时不在意的小事,也会被串起,自成依据。故此你点到为止便可,不必多言,太夫人自会懂。”
她觉得他十三就能中举是有道理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觉着江廓不过功利心重了些,但自打做了那个梦,却越发觉他人品低劣早就有迹可循。
刘氏借故别了两个妯娌,又甩开几个丫鬟,只带了赵妈妈出来。主仆两个一路避着人,做贼一样。
“太太不能总被人牵着鼻子走,”赵妈妈小心顾盼,低声道,“要不就照实跟老太太说……”
刘氏咬牙:“不成,得瞒住!依着老太太那性子,若是知道了,不吃了我才怪!不说老太太,就是二爷也不会放过我……我要强了半辈子,可不想被人把脸皮按到地上踩,尤不想在叶氏跟前落了脸。我打进门起就样样跟她比,不想让她看我笑话。”
“我只去看看,看那程家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不论如何,今日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