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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同时是我不愿面对的:那就是我嫉妒她,或者说,是我面对她时长久以来的自卑感。
这种心理我从来没有对朋友们提起过,连陈白露本人也不知道。
我嫉妒她接地气的生活。不,不只如此,还有她始终抬着的头,即使住在线路都老化了的小区,她也永远整洁,并且丝毫没有降低生存的标准;即使账户余额是零,只能吃食堂的籼米,她也能从茶罐里拿出不多的存货,泡上一壶好茶;即使在车展上被男人们用垂涎的眼神打量,她的仪态也是高贵而不可侵犯的。
我去过她的车展,她和一排漂亮姑娘站在一起,她的姿色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个子也不算最高,但你一眼就能发现她,因为她的眼神和旁人完全不同。
怎么说呢—我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但我无法精确地形容出来—比较接近地说,她的眼神在透露着这样的信息:“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这个信息不只停留在车展上,它一直延伸到生活里。我想,每个人某一时刻的价值观和仪表,都不是孤立的形态,它有来路、有去处,它的来路是过去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它的去处是一整个未知的人生。
而陈白露的过去,是穷奢极欲到家徒四壁,是众星捧月到孤独无依。
那些美好的记忆把高贵的仪态注入她的灵魂,在长大后的艰苦和流离中,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把高贵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你知道,人往低处走,简直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又自由,她可以多么轻易地成为一个邋遢的小市民,或者俗艳的小车模,但是她没有。
我因此欣赏她、敬爱她,并且嫉妒她。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我出身名门、教养非凡,我会不会成为像她一样美好的姑娘?一定会。如果我是路雯珊,有一辈子用不完的财产和一对溺爱儿女的父母,我会不会像她一样嚣张跋扈?有可能。如果我是陈白露,我能不能在陋室里生活得如同身在豪宅?我做不到。
我因此感到自卑。我那时猜想,也许在陈白露眼里,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傻瓜。漫漫人生,茫茫人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除了带动了一些消费,我存在与否甚至没有意义。
真是太让人懊恼了。
所以当陈白露说我的项链“难看”的时候,我似乎终于找到了攻击她的理由: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什么嘲笑我这个有一匣珠宝的人?
我那时真是幼稚又浅薄。
第8章 人物篇:陈言 (1)()
讲一讲陈言,以及我自己。
新学期开学之前的一天,我的好朋友陈言从英国回来了。
我和陈言都是二十一岁,我们相识二十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已经无从回忆,因为那时候我只有两个月,他刚满周岁。
世间有几人能这样幸运?一个完整的、没有被分割的童年,完全与你一个人度过。我与陈言就是这样的。他后来交往过许多许多女朋友,读初中时,他的小女友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高中时他去了英国,从那时直到他大学毕业的七年里,绯闻不远万里地穿过英吉利海峡和欧亚大陆,飘到他北京的家里。
传说他喜欢金发女郎。
传说他高三时的女朋友是vogue的模特。
传说他大学时交往过六个女朋友,都是足球队的啦啦队长。
又传说,某一任啦啦队长是伦敦某个有贵族血统的家族的大公子的女朋友,被他生生撬过来,结局是那人带了朋友在停车场堵住他,将他打得鼻青脸肿。消息传到国内,他的妈妈心疼得拎起包就要去英国,要和那人打官司,要收买当地黑道为儿子报仇,要陈言的爸爸发动各界的朋友给对方家族施加压力,要得到校方和肇事人的正式道歉—总之闹了个天翻地覆。
他额头很高,显得很聪明;一头卷发,小时候因为校规的缘故,剃得短短的,一丛丛贴在头皮上,活像一只小羊羔;他还有一对雪白的大板牙,整天嘻嘻地笑着,又像一只小兔子。
初三的时候我们分开。那时我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离开北京,他的父母则决定送他去英国读高中和大学。
我祖籍广州,但出生在北京,所以从未把自己和南方那座城市联系起来:我一句粤语也不会讲,爱吃饺子,习惯了在晚高峰时突然来一道交通管制,觉得暖气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我根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突然要我去广州,我大哭了三天不肯答应,一定要留在北京读寄宿高中。
我的爸爸妈妈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我哭得实在太可怕,他们只好说:
“反正你留在北京呢,也是不在父母身边,不如你和陈言一起去英国读书吧?”
当时陈言一家人都在我家做客,我两眼红肿,坐在沙发上拼命摇头,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舍不得爸爸妈妈。”
陈言的爸爸妈妈立刻顺势夸我“懂事”“孝顺”“还是养女儿好”,又说陈言去英国是他自己提出的,非去不可,而且自己早早地把行李打包好,好像巴不得一去不回头。
陈言坐在我对面,因为不用去学校了,头发长长了一些,又松又卷,好像一个艺术家;他瞳仁的颜色很黑,眼神忧郁,可是嘴巴依旧嘻嘻地笑着,露出一对雪白的大板牙。
“小兔子,你笑什么?”我没好气。
“我笑啊,女孩就是女孩,你还是乖乖回广州吧,跟我去英国,我肯定把你卖到非洲。”
第9章 人物篇:陈言 (2)()
我甩了个脸色就回了房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隐约听到他爸爸妈妈呵斥他的声音,又向我爸妈道歉。我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不多,也无心018019打听,但那时他爸好像要请我爸帮一个什么忙,所以总是很谦卑。
他爸爸用很吓人的语气大声让他向我道歉,我得意地等着,他一定会来,他很怕他爸。
果然,他苦着脸推开我的房门。“你走开。”我继续发脾气。
他大大咧咧地往我床上一躺,鞋子也没有脱。“拿点儿吃的,饿死了。”
那时候我们在长身体,每天都很饿。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吃一盒巧克力,我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和一个同龄的男生躺在一起,隐隐觉得不好;可他似乎十分磊落,吃到一块有榛子夹心的,就说:“这个不错。”把剩下的一半塞到我嘴里。
我听着窗下暴躁的蝉鸣,嚼着他吃剩的半颗榛子,心里突然感到无限伤感:很快我们都会长成不得不避嫌的大人,这两小无猜的情景,本来就没有几年的时间可维持;何况他又要远渡重洋,不知道七年后他毕业回国,我们还有几句话可谈?
“你能不能不走?”
他叹了一口气。
我对那一刻的印象无比深刻。十四年,我没听到过他叹气,我甚至没见过他皱一下眉头。他是一个真正的公子哥,一个没有心的人。
但他叹了口气,说:“我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我仔细听了听门外,四个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好像在讲什么工程。
我压低声音:“他们还吵架?”
“吵,没日没夜。你记得我爸那架瓷器吗,放在楼下客厅里的?”
当然记得。有拍马屁的人给他爸爸“收藏家”的头衔,其实“家”不一定算得上,但“狂热的瓷器爱好者”是没有问题的。陈言说的那架瓷器是陈列在一层客厅里的一架精品。
“记得。”我说。
“没了。”
“卖了?”
“呸,你家才卖东西呢。”
当时我们有一个同学,爸爸被人诬告—真诬告还是假诬告也无从考证,反正全部财产都被没收了,只剩下她妈妈藏起来的一柜子名牌皮包。她爸爸去了监狱,妈妈没有工作,她们母女靠卖包度日。这件事在同学们中间传得十分神秘,据说其中有一只价值百万的鳄鱼包,那只包全国也没有几个。所以“卖东西”是一个很不吉利的词,象征着家道中落。
“那是?”
“砸了。昨天夜里他们吵得很凶,不知道谁动的手,反正我听到楼下一阵乱响,然后两个人都摔门走了。我在楼上看到他们开车去了相反的方向。早晨下楼,满地都是碎片,特壮观。”
我倒吸一口凉气。
“后来呢?”
“我叫了一个拍卖行的老板到我家里来,把碎片打包卖了。”
“卖了!?”
“卖了一万块钱。”
“一万!”我闭上眼睛,心里无限惋惜。
“帮我倒垃圾还给我钱,这么好的事儿哪儿找去。”
“你爸爸妈妈没有生你的气?”
“你是不是被家里管傻了,怎么动不动就怕别人生你的气?是他们摔东西还是我摔东西?他们凭什么生我的气?好好的一个家要被他们拆散,我还没发表意见呢!”
第10章 人物篇:陈言 (3)()
“真离?”我的记忆有多少年,陈言的爸妈就闹了多少年离婚。
“不知道。爱离不离。”
我明白了。
“你就是想远走高飞,眼不见心不烦嘛。”
他又叹气。
“你应该宽容,”我说,“你应该和他们谈谈,什么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但抽身一走不是办法。你不能不去面对,只想着逃避。”
“你啊,”他扳着我的脸,特别认真地说:“你千万别离开你爸妈,乖乖回广州,做个深闺里的小傻瓜。”
说完他就跳下床走了,我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
我后来果然跟着爸妈回了广州,但不是因为听他的话。在北京读寄宿高中只是一时气话,冷静下来一想,我从小被管束得连骑自行车都不准学,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一个月后我委委屈屈地上了飞广州的飞机。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去了英国,从此我们分开了。
之后的几年,他每个圣诞节假期都会回国几天,而那是我准备期末考试最忙的时候,只能匆匆见一面。七年里我们相聚的时间不超过十天。
这十天像一卷飞速播放的胶片一样,他个子蹿到了一米八八,跟我讲话的时候,腰弯得像一只虾,嬉皮笑脸地说:“六年级的时候咱俩一样高,你瞧现在。”
“我是女生,长到一米八我就哭死。”
“我女朋友一米八。”
“哈哈哈哈,英国女篮的吗?”
“vogue的模特。”
从那时直到现在,我没有再买过一本vogue。
搬到广州后我十分不适应,听着满大街自己听不懂的方言,很想把他们的舌头扯出来熨平;冬天也只是微凉,还没有穿上羽绒服围上厚围巾,春天就又到了,感觉像凭空丢掉了一个季节;虾饺勉强算美味吧,但海鲜粥,我喝了一口就吐出来。在东来顺一个人守着铜火锅遥望北方,红彤彤的火苗蹿起来,我那苏武牧羊一般的思乡之情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涮羊肉上。
终于熬过高中三年,我回到北京读大学。用钥匙打开旧屋的门,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地板上一层细细的、亲切的、来自西伯利亚和黄土高坡的粉尘。我对北京的思念终于得到治愈—家乡,我回来了。沙尘依旧猛烈,道路依旧拥堵,发小儿们大多都在,一部分在学电影或者音乐,一些人在中青政和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