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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额头顶了顶她的脑袋,笑道:“依我说,你那匏瓜、肉酱保准一样都拿不到。你还不如在我这里烤烤火,晚些时候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酱私匀给你。”
“这怎么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帮你把袄子和布巾拿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在这儿等我!”四儿说完不等我答应,转身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似乎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拒绝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
第3章 其子在棘(一)()
雍城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鸟羽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长街两侧的屋檐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商户们临时搭起来的棚顶上时不时就会有积雪整块整块地滑落。等我和四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市集时,哪里还有什么菜农,就连街道两边的作坊都已经关了门。
“告诉你不会有人了吧,你还不信。”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原本有水洼的地方又结了冰,我牵着四儿的手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这天也太冷了,大头师傅不会是知道你老在庖厨偷吃的,所以故意戏弄咱们的吧?”
“不会的。你是不是脸冻麻了?我给你搓搓。”四儿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在我脸上使劲搓起来。
“怎么样?好些没?”四儿圆圆的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果子。她放在我脸上的手很冰,但我却喜欢。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继续慢慢往前挪动。还没走几步,四儿又停了下来指着左边的一条小巷子叫道:“你看!那好像有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青一灰两个身影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
“不会是死人吧?”四儿扯着我的衣服躲到我身后。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拉着她直奔陋巷而去。
皑皑白雪之上躺着两个少年,衣衫狼狈,脸带淤青,看样子晕过去之前应该打过一架。躺在外侧的那个锦衣玉带正是四儿月前在马车上看到的贵族少年。
“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冻死了?”四儿蹲在少年身旁一会儿拍他的脸,一会儿搓他的手,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还暖不暖?”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只知道阿娘当时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冷冰冰的。
四儿用指尖拨开少年的衣襟,鼓起两个腮帮子拼命地往手心里呵气。
地上那小哥八成已经冻成了冰块,她居然还怕自己手冰惊到了他。我看着四儿摇了摇头,俯身摸了摸躺在巷子里侧那个眼下带疤的少年。掌心之下传来一丝温热,可我却把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四儿道:“我这个已经死了,你那个还活着吗?”
“还热的,他还活着,我们快把他背回去吧!”四儿的眼泪挂在两腮,嘴角却笑出了花。
“要是被你爷爷知道我们随便捡了人回府,他肯定会把他再扔出来的。待会儿,我们得从后面倒馊水的小门进去,不能让人看见。”
“好,都听你的。”
我帮着四儿把人搀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躺着的那个人。
“怎么了?我们赶紧走吧!”四儿催促着,片刻不能等。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里的那个少年其实我认识。他是个乞丐,曾经半夜里把我捆了扔在乱葬堆里。阿娘来救我,他便怂恿了另外几个孩子拿石头死命地砸我们。阿娘因为护着我被伤得不轻,回去后不久就彻底病倒了。后来,我一个人行乞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他,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再遇见他。
他没有死,可我不想救他,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像阿娘一样变冷,然后死掉。
从我决定把那乞儿留在巷子里等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并不善良,起码不像四儿,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从将军府到西市,往常两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我们走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走到。肩上的人越来越沉,脚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我把青衣少年的胳膊从自己肩上卸了下来,喘着牛样的粗气对四儿道:“这样不行,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找块木板,弄根蒲绳,我们拉着他走,兴许还能走快些。”
“我去吧,我知道哪里有这些东西。很近的,我马上回来!”四儿话没说完,脚步已经噌噌地往东边去了,只留下我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儿却始终没有回来。头顶的天空越发阴沉,不一会儿,梅花大的雪片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天地之间像是垂挂了一张白色的巨网,远处的城楼消失了,便是一丈之地的街道也看不清了。
我揉了揉自己毫无知觉的小腿,不情愿地把地上的人背了起来。
呃,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那么重?!
我背着身上的人走出去十步,还没挨着路旁作坊外的棚架,就两腿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背上的人往我身上一扑,把我弄了个狗啃雪。
我的腰早些年被人踹伤过,哪经得起他这样重压,一口冷气倒抽进肚里,反手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结果,那少年的额头恰好撞上棚架一边的支柱,棚架顶上那张丈余宽的苇席承了两指厚的积雪哗的一声落了下来,砸得我几乎晕将过去。
“大哥,那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冻死在巷子里了,晋国那小子也不见了,他不会是已经逃出城去了吧?”外面突然传来男子粗哑的声音。
“城门口有我们的人守着,他出不去。”
“可这雍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儿找去啊?要不,咱哥俩把那十金退给晋人得了。这么冷的天,我们找卖酒的寡妇乐呵乐呵去?”
“蠢货,你以为那人是谁,还由得我们把钱退回去?你接了这活儿,要么就割了那小子的头送到新绛去求富贵,要么就等着别人来割咱们的头好了。”
“早知道”
“别废话了,那小子受了伤跑不远,你在这附近找找,我去那边看看。”
我趴在苇席下一动也不敢动,背上的雪已经慢慢化开了,冰冷的雪水透过苇席渗进我的衣服。这袄子里夹的原就是些破絮干草,这会儿吸了雪水重得仿佛压了千斤玄冰在背上。我冻得直打哆嗦,又怕牙碰着牙会叫外头的人听见,只得把舌头伸出来垫在两排牙齿中间,任它上下受苦。
“弄死了人家的爹,还不放过人家的儿子,这晋国的贵人还真是毒。”外头的男人一个走了,另一个许是嫌天冷雪大不愿动弹竟干脆在苇席上坐了下来。
四儿啊四儿,你招的都是什么麻烦人啊!
我躲在席子下直叫苦,身子却绷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敢动弹。
这外头的人是领了赏钱要取人命的,我现在与这少年躺在一处,他多半也不会费心替我留着脑袋。躲不久,逃不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心琢磨着要怎么逃命,旁边死尸一样的少年居然在这时候醒了。苇席底下晦暗无光,我趴着,他仰着,头碰着头,脸对着脸,他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巴不得一闷棍把他敲死。
“你是谁?”他问。
“呃——”我无力骂他,心道,死就死吧,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第4章 其子在棘(二)()
果然,头顶一道白光闪过,苇席被人掀开了一道口子。我看着少年的眼睛,大喊一声:“跑——”
少年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打挺站起来,借势将顶上的席子一掀绊住外头的男人,然后拉起我就跑。
天啊,你拉我做什么,我们分头跑不行吗?
身后的男人大叫着拔剑追了上来,幸好雪天路滑,我们两个身子轻还能跑得快,后面的男人生得太壮,脚步虽大但速度却赶不上我们。
“这边。”少年拉着我拐进一条小巷。
“不要走这边——”我的话还含在嘴里,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晋人,他哪里知道这巷子里的九户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脚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进了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条。四年前,我没冻死、饿死、烧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这巷子里。
绝望之际,我抬头见前面一户人家的柴门虚开了一条小缝,心下大喜,忙用力拉住少年把他从门缝里推了进去。少年挤进了柴房,伸手来拉我。我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转身就往前跑。“救命啊,有贼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见着有积雪的巷弄就往里钻。
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但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见我被堵在一处死巷,大笑不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见了。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他提着剑冲我凶神恶煞道。
“你别过来,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的背紧紧地贴着身后二人高的土墙,一边哭一边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乱从地上抓几把雪来砸他。
“你敢不说?看大爷不扒了你这身皮做帽戴!”男人不耐烦地收了剑,几步走上前就要来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边一闪,用两个手指捏住了鼻子。
咚——
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一脚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口庰坑。
既然是庰坑,里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户倒的屎尿。若是七八月,这坑上就算盖了竹筛厚麻,臭气在巷子口就能闻到。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别说三尺宽的坑面看不见,就连冲天的臭气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假惺惺的眼泪冲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难怪你那兄弟说你是蠢货,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现在,你这身皮囊就算扒下来给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小贱种,看我不宰了你——”男人气极了,竟随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扔来。
我大叫着躲开,脚底抹油飞一样跑了。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穿过呼啸的风雪提剑朝我奔来。我有些意外,他怎么还在这里?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会怪他。可他非但没走,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好像是要赶来救我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那贼人呢?可伤到了?”少年发髻凌乱,左边的衣袖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绢衣。
“在庰井里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君子,也不枉四儿念叨了他一个多月。
“庰井?”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庰井,他怎么掉进去的?”
“我以前被人扔进去过,自然记得。”我头一仰还挺骄傲,说完才发觉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嫌我脏啊,刚才可是你自己来拉我的手的。”
“我”少年脸红了。
我没心情与他斗嘴,忙道:“除了庰井里那个,这城里还有其他人想杀你。城门口也有他们的人,你要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赶紧去吧!”
少年一愣,丰润如玉的脸庞瞬间黯淡无光:“我——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