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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风雪大作。陈逆冒着鹅毛大雪,硬是给我劈了两垛半个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园。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积越厚的白雪,空了许久的心忽然生出一丝情绪。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总是要干些活的
第二日清晨,雪霁。我留书扶苏馆馆主后,出门雇了一辆牛车一名车夫,一路摇摇晃晃地离了宋都,往东去了齐国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无雪,枯草丛生。荒野之上,黄土皲裂,累累白骨随地散落。远远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残雪。
这十万白骨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凄凄哭号了一千多个日夜,是该有人来送一送了。
我点燃送魂灯,吟唱着古老的巫词,绕着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阔野,万物肃杀,仅一日,我便冻裂了面颊,唱破了双唇。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词。
第十日,朔风乍起,天降大雪。
苍茫天地,众骨消形。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灭了手中的送魂灯。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在密报上读到了艾陵;十四岁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战的端木赐;十五岁的我,答应陈逆要送走这十万齐兵的亡魂;十六岁之前,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也许,当年我的魂灵真的在梦里踏足过这片土地。也许,我这一路从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缘际会,都只为了能来这里,为这十万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间万物,皆有始,皆有终,就像我心里的那段情。
从齐国到宋国,天寒难行,途径一月半,再到商丘时,岁末已过。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离开时空无一物的树梢也暴出了颗颗豆大的新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世间不公平事十有八九,可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总会拖着你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岁后,宋国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祀。商丘的城门口,一辆辆牛车载着礼器和美酒缓缓地通过中央的大门往城外走去。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们则挑着担,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从一旁的偏门挤进城。苍老的、稚嫩的、美丽的、丑陋的,环绕在我身边的一张张笑脸让此刻疲累不堪的我愈加觉得落寞,我感觉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来。
进了商丘的城门,我低头避开热闹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去年,一场失败的战争最终导致了宋国向氏一族的没落。向魋、向巢兄弟离开宋国后,宋太史子韦就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晋国,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过此人。尹皋说,子韦善占星演卦之术,有半神之称。史墨则说,子韦有才,亦喜财,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国后才知道,宋太史子韦竟还是闻名天下的扶苏馆的馆主。半年多前,将我困在宋国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茫茫然离开了无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国去,不料在途经宋国时却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数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太史府。在宋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贵族的大恩惠,是要卖身为奴作为报答的。我是个没有身份的庶人,施药救了我的子韦又恰好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权贵,所以病好之后,太史府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作了府里的奴隶。
那时候,我还怕无恤会来找我。即便他不来,也一定会派密探四处寻访我的下落。所以,我干脆签下了卖身契,以奴隶的身份躲进了太史府。
为了躲避一个根本不会寻找自己的人,我就这样把自己卖了。如今想来,这是多么愚蠢,而又可笑的一个决定。
幸在,子韦这人爱财也守信,他府里的奴隶只要有生之年为他挣得百金,他就会烧毁丹书(1),随他来去。这半年来,我替子韦赚的钱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要取回那份卖身的丹书,启程去楚国了。
第251章 浮生若梦(二)()
我站在太史府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眼前高大乌黑的柏木大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苏馆的常客。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喝了酒后的眼神,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蒯聩。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吗?”我站在门外行了一礼。
“哦,是拾娘回来啦!”家宰散笑着打量了我两眼,双手合力推开了左边的半扇木门,“家主现在正陪两位贵客在园子里说话,你先进来吧!家主前两日还在问你有没有回来呢!”
“劳太史记挂了。”我提起裙摆抬足跨进了身前半尺高的门槛。襦裙一起,右脚绣鞋的鞋面便露了出来。茜色的底绢染了黑黑黄黄的泥水,绣了木槿花的鞋尖儿上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洞口破丝拉线,从洞里又露了一团灰黑色的脏兮兮的袜子。
我脸一热,忙把脚从门里收了回来。
“哎呦,你还没回过酒园吧?”家宰散用他昏黄浊滞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扯着嘴角笑道,“你也不用这么急,你那份丹书,家主早就命我找出来了,一准是要给你的。今日,府里有贵客,家主与赵世子聊得正畅快,一时半会儿也没空见你。拾娘一路风尘,不如先回酒园梳洗一番再来见礼不迟。”
“你说什么?!谁来拜访太史了?”家宰散的话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两耳轰鸣,心头一阵剧麻。
“晋国赵氏,听说过吗?他们新立的世子带了世子妇来拜会家主了。家主这回真是哎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拾娘,你还是回去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来吧!这个样子若叫贵人撞见,有失礼仪。”家宰散说完脚步一移就挡在了我面前。
他在太史府里,他和他的新妇现在就在太史府里!
我攥着衣袖举目往太史府里望去,两只脚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太史府的台阶比寻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了一倍,我慌乱之下右脚未踩稳,左脚已经凌空抬了起来,两下一起踩空,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脚的膝盖在石阶上连撞了两下,剧烈的疼痛叫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阶半抱着将我扶了起来。
“没事,让家宰见笑了。”我咬着牙站了起来,等眩晕感稍退便挣扎着躲开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哎,别逞能了,看着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个门吧,我给你送膏药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我也明白这是每个无亲无故的孤女迟早都会遇上的问题。如果我此刻还能思考,如果我此刻还没有濒临崩溃,那么,我想我可以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可现在,我的心痛得几乎要炸开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着——无恤来了,他另娶新妇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我转身要走,家宰散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拾娘,你点个头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从了我,以后也不用孤苦无依地住在酒园里,有个病痛也没人照顾”
“你放开我!”我回头一把推开了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时不备往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樵夫全都笑了出来。
家宰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几个樵夫大骂了一句:“笑什么什么笑!烂泥,通通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装什么贞洁清高,破烂货,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几个樵夫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挑着木柴一溜烟就跑了。
我默默地转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伤口。痛,却还不够痛。阿拾,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当初既然决定舍弃他,舍弃神子的身份。那么,此后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须咬牙扛下来!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听他另娶新妇,继位世子亦是痛。我不想被这痛苦击倒,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泪,那我便承认自己后悔了。可我害怕后悔,因为后悔是世间最毒的药,它扎根在你心底,什么时候想叫你痛,你就得痛。
这一日,我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
我想买一壶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会哭着跑进太史府去找他,告诉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忘了我,我会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我只是宋国扶苏馆里一个爱醉酒的酒娘,独自苍老了岁月,却再无可忆。
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知道自己软弱,才咬牙学着坚强。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苏馆时,两层青瓦朱楼早已火烛高照,酒客如云。可热闹,永远是别人的热闹。于我,这依旧是一个落寞、悲伤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没力气哀伤,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穿过扶苏馆西侧的竹林回到了酒园。而这时我才发觉,原来睡觉于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园的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门缝里隐隐透着火光——有人在等着我。
是那个秃眉浊目的家宰散吧,现在除了他还会有谁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今天叫他当众难堪,他现在是登堂入室等着我送上门吗?他要做什么?羞辱我,打骂我,还是干脆撕破脸皮强占了我?
我盯着眼前紧闭的竹门,耳边是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几欲断气的尖锐细薄的高音,我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提起裙摆一脚踹在了竹门上。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你给我滚出来,我就算是堆烂泥也轮不到你来羞辱!你躲在里面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我承受不了更多了,我要疯了。我忍了一整天,我以为我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可临到最后,我居然被一根落在头顶的羽毛压垮了。半年多来的隐忍、委屈、痛苦,在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冲破岩层喷涌而出。
我对着竹门又踢又嚷,泪水如决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我答应伍封要抛掉自己的一身恶骨,我就再没有像此刻这样疯狂。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阿娘,没有四儿,没有无邪,没有伍封,也没有无恤,到头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可是,如今我要到哪里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泪水淹没前,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是一脸惊愕的陈逆。
“是你”我看着陈逆的脸僵硬地收回了拳头,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与疯妇无异。从齐国到宋国一路行了一个多月,两颊的皮肤早已在寒风的摧残下开裂红肿。如今,那些裂缝被泪水填满,烧得我整张脸火辣辣的痛。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陈逆焦急地跨出竹门。
“我去了艾陵。”我低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避开他探究的视线跨进了酒园,“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晋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月前就回来了。”陈逆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