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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二人又畅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黄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辞。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府门外。
“将军今日车马劳顿,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将军赐教。”公子利端行一礼,抬首时竟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伍封目送马车离开后,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小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只怕我这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这及笄礼要怎么办,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将军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拾不定亲,也不嫁人。天下没有男子能比得上将军,我这辈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将军,哪里也不去。”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立如春山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将我高举到身前,“小儿,天下才俊你认识了几个?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大话,要是我这老头当了真,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伍封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但他常常和我以老头自称,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里。
“将军要是非说自己是老头,那也别再把我当小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嘛!”伍封弯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长大了,我可得早点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
“将军——”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着又道:“不过,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个好人家怕是有些难,不如你随我入了伍氏一族,以芈为姓?”
什么?!将军的话说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怔愣。别说这世间无氏无姓的人比比皆是,就连名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对于一个庶民来说,那是天大的恩赐。
“平日里见你牙尖嘴利,这会儿怎么傻了?走吧,随我进屋去说!”
第15章 月出皎兮(二)()
此时屋外天色已暗,我将寝室的烛台点亮后,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乖乖地跪坐在伍封面前。灯光下的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说是明日才到,结果今日就到了,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赶了一夜。
“阿拾,你知道吴国为什么要讨伐齐国吗?”伍封不提入族之事,反而闭上眼睛问起了吴齐两国的军政。
我虽然觉得世人不该把男人之间的战争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但嘴上却说:“公子利不是说,是越女施夷光受了越王的指使,故意挑唆的?”
“越女虽然给吴王添了一把火,但真正挑唆的却另有其人。”
“谁?楚人,越人,还是晋人?”我好奇地问道。
伍封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都不是,是鲁国一个叫作端木赐的人。”
“端木赐是何人,怎么能游说吴王出兵伐齐?”
“端木赐是鲁人,他为了熄灭齐鲁之间的战火,凭一人之力游说四国。我书房里有探子的来报,明日你看过后,你自然会明白个中详情。”
“阿拾只是个婢子,如何能看军报?不妥,不妥,这事若让外人知道,恐惹非议,于将军不利。”我连忙摇头拒绝。
伍封笑道:“无妨,我说你看得,你便不用顾忌。你这人外表看似柔弱,但心智坚毅,处事果决。只可惜生为女子,否则再过个两三年,做个大夫家的智士绰绰有余。只是今天,我认你为伍氏族女,你以后怕是只能做我伍氏的门客了。”
如今周王室权威不再,天下各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公卿贵族眼里,人命形如草芥,但其中却有两种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剑士。
智士者,以才学、谋略仕于家主;剑士者,以忠义、剑术获宠于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众人的尊敬。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限于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个侍妾都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如今,伍封将我比做智士,这让我满腔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礼:“谢将军!”
“起来吧,伍氏乃帝颛顼之后,以芈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为名,称芈拾(1)吧!明日我让家宰给你新开一个院落,就不必与婢女们同宿了。”
“诺!”
“想笑就笑吧,别咬着牙地乐,看着别扭!”伍封轻笑着,站起身来。
我抬头笑得灿烂,喜滋滋道:“阿拾服侍将军更衣。”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视处正是他的下巴。我半抱着他,解开他束服的腰带,替他脱下外罩的深衣,刚想伸手去解里衬的衣带,他却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我的手。
难道是我做的不对吗?
我正疑问着,伍封又咳嗽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自己来,你早点回去睡觉!”
我把手缩了回来,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个子没长高的时候,他与我之间从无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几日,我总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着肚皮在书房里睡觉。刚学骑马那会儿,他也是抱上抱下从不避讳。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个,长开了。他就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腻着他了,这让我着实觉得别扭。
我讪讪地行了一礼告退,因为转得太急,一迈步居然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着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紧,两只大手将我生生拽住。
这一刻,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噗通,噗通,此起彼伏
也许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我的脸破天荒地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后颈。他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烧一般灼热,指尖的每一寸力量都能透过衣服传抵到我那颗狂跳的心。
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以前与他再亲密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将军,我——”我一开口,嗓子竟有些沙哑。
伍封蓦然放开了我,板着脸冷冷道:“从小到大,这毛病还是改不掉,一高兴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离开将军的院子,我每一脚都像是踩在软软的米团子上,整个人晕乎乎的。抛开之前奇怪的感觉不说,今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短短一日之内,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动,忍不住迎着夜风狂跑起来,大风吹起我的衣袖,让我雀跃地想要飞翔。
一路跑回住处,我推开门就大叫:“四儿,四儿——”
四儿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缝着一个佩囊,见我那么高兴,就放下手里的活,冲我笑道:“你老说我是疯丫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叫疯。”
“我就是个疯子!”我扑到床上,拉着四儿的手说,“四儿,将军认我作族女了,他把自己的姓氏赐给我了,我现在叫芈拾了。”
乍听我这么一说,四儿比我还高兴,拉着我的手在床铺上又蹦又跳:“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不是奴婢,是将军府的贵女了!”她激动了半天,又忽然停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这了?”
“嗯,将军说会送我个院子”我话还没说完,四儿把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忙攥着她的手说:“你干嘛呀?我话都没说完呢!以后不管我是芈拾还是阿拾,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只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你早说嘛!害我那么难过。”四儿甩开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来去绣那歪七扭八的佩囊。
我探头过去,见四儿的手指上已经扎了好几个红红的点子,就伸手夺了过来:“你绣钱袋子做什么?还把手扎成这样。”
“你还给我,这不是钱袋子。”四儿嘟囔着伸手来夺。
“你不是喜欢上谁了吧?居然还绣起东西来了。”我一边说,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袋子。
“臭阿拾,你乱说什么呢?快还给我!”
“偏不还你,除非你告诉我,你要绣给谁?”
“我是给你绣的。再说了,这不是个钱袋子,这是用来装吃食的。”
“给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你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后弄个装吃食的小袋子,你饿了,就能拿出吃的来垫垫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红着脸说,“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这针线活,我是没法和你比的,袋子绣得有点丑,你可别不乐意带。”
听四儿说完,我的眼睛酸酸的,抱住她轻声道:“四儿,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到哪儿都带着。要不,你给我在上面再绣只小老鼠?那样,我以后看到它,就能想起你这只大老鼠了。”
“你还笑话我!”四儿拧了我一把,两个人嬉笑着又闹开了。
第16章 初露锋芒(一)()
昨晚,我和四儿躲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话,天有些蒙蒙亮时,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早上,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儿半闭着眼睛浮到庖厨去了,我也晕晕地进了书房。将军的书案上已经叠了好几卷竹简,应该就是他昨日所说的密报。我在书案侧手边的乳丁纹陶炉里熏上了香草,闭上眼睛休养了片刻,这才静气宁神,打开了竹简。
桌案上的秦国密报是用晋国文字书写而成的,通读下来,与齐吴之战毫无关系,用字行文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书。我吃惊之余,又翻开其他几卷竹简看了一遍,发现也有同样的问题。
将军视我为智士,可我居然连封密报都看不懂,心中不免懊丧。待会儿他若是问起密报之事,我答不上来也必然会让他失望。
我拿着竹简正着读,反着读,甚至用手摸来摸去,但都没能勘破其中玄机。
这秦国的探子还真是高明,这些书简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是秦人在借晋人的家书传递密报。不过,既然密报传递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讯息,国名和人名总是要写的吧?于是,我开始单纯地在密函里寻找各个诸侯国的名字,果然有所发现。
原来,这密函有特殊的阅读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个字,以此类推,这篇密报的内容终于浮现在了我眼前。只是,密报之中没有提及昨日将军所说的端木赐,反而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子贡的人。
子贡是鲁国大夫孔丘的得意门生,极善辞令,曾被其师赞为“瑚琏之器”(1)。夫子早年曾在鲁国听过孔丘讲学,因此对儒家极为推崇。连带着,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门中人,子贡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跟齐吴之战扯上关系。
手里的密报越往下看,我越感叹子贡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齐国想要出兵攻打鲁国。子贡为使鲁国免遭战火,便游说齐相陈恒,劝齐国转道攻吴。他提出:“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此话的言下之意是,陈恒如果想通过战争铲除国内异己,就必须与强国作战,将其他卿大夫困兵于吴,这样他才能迅速掌握齐国内政。
这个建议正中陈恒下怀,于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