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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唐泛知道。
番役们终于将他给放了下来,脚底踩上略显粗糙的石板,唐泛顿时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人轿虽然快捷,可也不是能拿来享受的,眼下他的两条胳膊就隐隐生疼。
“走。”直到现在,为首那内厂番子才终于吐出这么一个字。
唐泛不由低声问:“敢问阁下,那里头是?”
“进去就知道了。”对方一句也不肯多说。
唐泛本是想让自己有些心理准备,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底倒是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问,跟着那些人走上台阶,接受门口卫兵的搜身和盘问,好半天之后才被放了进去。
带他进去的却不是刚刚一路带他入宫的那个内厂番子了,而是换成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宦官。
对方想来是经常在这里值守的,先和唐泛说了一声“等着”就进去了,过了好半天之后才出来,又说了句“跟我来”,便再次转身入内。
进了里头,看到殿中种种摆设,唐泛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已经有些底了。
等被领到内殿正堂,眼见正殿之中或坐或站,正中更坐着一名黄色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怔愣失礼,直接就下跪行礼道:“臣唐泛,参见陛下。”
“免礼。”成化帝道,声音是万年不变的懒洋洋,但他不是故作慵懒,而是真懒。
唐泛起身谢礼,肃手而立,并未抬头东张西望,面色依旧平稳。
成化帝对这个小人物的到来并不在意,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三年前还夸过对方“清隽丰采”的。他已经很疲倦了,只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这不,连内阁三位阁老都还在这里,没有离宫,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他望向汪直:“汪内臣,人是你推荐入宫的,由你来说罢。”
“是。”汪直恭谨应道,全无在宫外时唐泛所见到的跋扈飞扬。
“唐泛。”汪直道。
“臣在。”唐泛还是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到许可,臣下是不能随意直视圣颜的,这显得不敬,但他在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飞快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收纳入眼底了。
皇帝,太子都在。
万安,刘珝,刘吉,赫赫有名的纸糊三阁老们也在。
这些大佬已经等于掌握帝国大权的巅峰级人物了。
还有其他一些仆从宫婢,禁卫军士,自不必提。
人虽多,却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除此之外,唯有殿中烛火不时噼啪作响。
不过唐泛眼力所及,发现就在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那隐而不露的人身份为何,似乎呼之欲出。
那头汪直已经开始说起召见他进来的原因。
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朱佑樘,虽是长于皇宫之中,却直到三年前才刚刚被立为太子,身世堪称坎坷。
但既然名分已定,读书习字,一切就要按照储君的规格来培养。
太子的老师班底很强大,但除了老师之外,还要有伴读。
而太子伴读一般都是从宫内的宦官里选,不过有时候也会从大臣的子侄里挑选,当今太子的其中一位伴读叫韩早,其父韩方,是成化帝当太子时的老师之一。
韩方因为身体不好,早两年就准备辞官了,但皇帝顾念老师的情谊,就赠了韩方太子少师的虚衔,又让韩方的儿子韩早进宫当太子伴读。
这不是那种太子做不好作业就要代罚受罪的那种奴婢,而是实打实的伴读加玩伴,韩早跟太子年龄相当,成日在一起读书,感情也很融洽。
但就在今天,太子他们正在上课的时候,韩早忽然喊着肚子痛,结果还没等太医过来,韩早就忽然往地上一栽,没气了。
这还得了!
东宫顿时就沸腾了,太医火速赶来,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韩早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好巧不巧,就在韩早喊着肚子疼之前不久,万贵妃曾经差人送来两碗绿豆百合汤。
太子没喝,韩早喝了。
结果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谁都知道,万贵妃当初也是有儿子的,还是皇长子,只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贤妃柏氏又生了一个,被立为太子,结果没过两年又死了,自那之后,后宫里就再没有皇嗣诞生过,大家都说是万贵妃不准除了她之外的后宫女子诞下子嗣的缘故。
以万氏的雌威,如今这位太子能够重见天日,其中经历的种种波折,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了,说到这里,韩早为什么会死,似乎已经非常明了,审也不用审。
作为皇帝最心爱的女人,别说太子没死,就算死了,万贵妃很可能也不会被怎样,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大事化小,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大家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问题来了,万贵妃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极其震惊,哭天喊地,当即就跑到皇帝面前闹,指天誓日地说这件事绝非自己所为,坚决要求皇帝彻查到底,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因为如此,事情涉及了太子,万贵妃等人,其中还有成化帝老师的儿子,成化帝头疼之余,不得不将宰辅们召入宫商量对策。
宰辅的职责是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内阁为首的三位阁老都是在混日子,国家治理得很不行,可也并不代表他们就该行破案断案了。
首辅万安从政治和大局的角度考虑,建议皇帝将此事轻轻揭过算了,反正太子殿下万幸无事,至于韩早,朝廷可以下旨对韩家加以厚恤,这样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不干了,不管大家心里信不信,她都再三坚持自己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
她很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讨厌太子,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她在这件事里的嫌疑是最大的,如果皇帝真的将此事含糊过去,那她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心爱女人的坚持下,成化帝没有办法,只得一面让人去请阁老们进宫,一面去通知韩家人。
两碗绿豆百合汤,太子没喝,他那碗给了韩早,剩下的那一碗让旁边一个小内侍给喝了。
内侍没事,韩早却死了。
在唐泛进宫之前,已经有人检查过了,那锅糖水已经没剩了,查不出里头是否放了东西,但碗和勺子本身都是没有抹毒的。
如果绿豆百合汤有事,为何侍从喝了却无事?
难道只有韩早喝的那一碗有事?
送汤过来的是万贵妃宫里的宫婢,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自己下了毒。
再说韩早不过一个幼童,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就算要害,害的也是太子,谁又看太子不顺眼?
宫中上下,也不过就是那个人。
不过这些事情却不好说,也不能明说,所以首辅万安的提议在被万贵妃否决之后,他就干脆不开口了,免得得罪了万贵妃。
万首辅跟万贵妃都姓万,但两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只是他知道万贵妃深受成化帝宠爱,所以借着大家都姓万,千方百计跟万贵妃攀上亲戚,所以首辅位置坐得很稳。
这点很为其他人不耻,大家私底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万岁阁老,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内阁宰辅们各种搞笑的绰号,比如说三辅刘吉,就被叫做刘棉花,因为他脸皮很厚,不怕弹,所以大家背地里喊人,直接就喊刘棉花如何如何。
言归正传,汤和碗都没有问题,太医不可能给死人把脉,也证明不了韩早是不是本来就有病,但是根据内宦和太子所言,韩早原本是好端端的,往日里身体也没出过什么毛病。
假如真是有人下毒,那谁也不会相信单单是冲着韩早这一个小伴读去的,大家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意杀人下毒案,而目标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如果彻查起来,内宫之中也不晓得又要掀起多少风雨,冤死多少人,成化帝不是不疼爱太子,但这种疼爱是有限的,太子从小就没有在他身边长大,现在为了国本立了太子,该给他的,成化帝都不吝啬,但他不愿意为了此事再兴风浪,更何况在他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可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万贵妃有关。
太子本人也很懂事,他虽然伤心伴读的死,却没有哭着喊着要为自己的小伴读报仇,当皇帝问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说遵从父皇的意思。
大家都希望大事化小,只有万贵妃不愿意。
皇帝陛下非常无奈,又不愿拂逆了心爱女人的意思,事情就此僵持在那里,在唐泛来之前,他已经将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宦官,东厂的尚铭和西厂的汪直都找了过来。
尚铭为了揽功,马上就主动请愿交由东厂来查办,但汪直却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他们既想知道真相,但又不想大肆声张,在皇帝看来,偷偷地去查,万一发现跟万贵妃有关,也好作遮掩。
所以他向皇帝推荐了一个人,唐泛。
汪直推荐唐泛的理由是:唐泛人很聪明,目前在顺天府任推官,职业挺对口,在先前武安侯府案里也有出色的表现,可以让他来调查。
皇帝同意了,于是就有了唐泛的进宫。
旁人还奇怪唐泛什么时候跟汪公公搭上线了,唐泛自己听完来龙去脉,却只想苦笑:汪直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谁愿意沾这种棘手的事情啊!
这位汪太监果然是年轻气盛,任性之极,想一出是一出,这也不要紧,却将唐泛拖下了水。
“唐泛,现在事情你知道了,对于此案你可有什么看法?”汪直问。
唐泛对汪直这种身居高位就喜欢自作主张,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行为相当反感。
但他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架上了火堆,当着皇帝内阁的面,也没有他任何拒绝的权利,唐泛的怒意仅仅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就被他压到心底,转而开始思索起解决之道。
他想了想便道:“下官能力有限,当着陛下与诸位宰辅的面,更不敢随口胡说。如今更只是听了个大概,既未见到韩早的尸体,也未曾询问过所有与案件有涉的人员,所以暂时没有什么可说的。”
成化帝闻言有些失望,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唐泛一上来就能立马揭开真相,真有这能力,那比神仙还厉害了。
但听他这样说,成化帝仍然忍不住对汪直抱怨:“汪内臣,你方才还说得这人如何厉害,依朕看来,也就是跟外头那些言官御史一样,嘴上功夫天下无敌罢了!”
唐泛眼观鼻,鼻观心,装死,好像皇帝说得不是他一样。
汪直暗暗觉得唐泛不识抬举,没有赶紧表忠心,还在杵在一边跟木头人似的,忙道:“陛下容禀,如今许多事情如同一团乱麻,确实也很难立时发现什么,不如请陛下宽限一些时日,好让唐泛慢慢去查。好教陛下知道,成化十一年金殿提名,唐泛得中二甲第一,当时还蒙陛下亲口夸过呢!”
他为了证明自己眼光不错,将陈年往事搬了出来,成化帝掀了掀眼皮,依稀记得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对唐泛的印象略略有了一些好转。
“既是如此,唐泛,这桩案子就交由你负责罢,不过……”皇帝看了汪直一眼。
汪直会意,随即道:“此案事关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