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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知府当下就皱起眉头:“去林家,告诉他不管生多重的病,都要给本府过来……”
唐泛按住他:“你可知林通判家住何处?”
范知府忙道:“下官知道!”
唐泛:“既然他不来,我就亲自去见他,你将地址给别人说一下,好找个人带我们过去。”
钦差吩咐下来,就算忙也要说不忙啊,范知府赶紧答应下来,也没有假他人之手,而是亲自带着唐泛过去。
但他心里也觉得林逢元很不识好歹:你死了儿子,伤心归伤心,但唐御史是过来为你儿子的死因查明真相的,你非但不努力配合,还装病不起,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等到了林家,范知府才发现,林逢元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
他跟林逢元就算不是天天碰面,但公务所需,又是林逢元的顶头上司,起码也是两三天见一回,自从林珍死后,林逢元整个人就憔悴了不少,成天阴着张脸,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眼前出来迎接他们的人,何止是憔悴,简直和换个人似的。
林逢元头发上原本不大显的银丝如今占了大半,容长脸消瘦苍白,双目下面也挂了两个青黑眼圈,看起来就像老了十岁。
唐泛没有见过他之前的样子,倒还不会太过吃惊,范知府和陆灵溪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陆灵溪附在唐泛耳边悄声道:“我上回来见他的时候,还没这么显老。”
林逢元上前行礼:“下官林逢元,拜见钦差大人,拜见府尊。”
唐泛扶起他:“林通判不必多礼,你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可叫大夫来看过了?”
林逢元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只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
他看上去不像是偶感风寒,倒像是思虑过度熬夜熬出来的,但人家死了儿子,这种表现也是正常,若是还能笑得出来,那才有鬼。
唐泛早已知道,林逢元膝下有三个儿子,死去的林珍是长子,次子稍小一点,现在也在白鹭洲书院念书,还有一名幼子如今年方六七,还在上蒙学。
林逢元自己年过四十,家有三子,自己仕途虽然算不上飞黄腾达,也比下有余了,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可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家中上下的白布还没摘下来呢,也是闹心。
唐泛寒暄两句,问候了他的身体,便道:“本官此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逢元却直接堵住他的话头,断然道:“若大人是为了给犬子开棺验尸而来,就请不必说了。死者已矣,入土为安,犬子已经下葬,又怎能将他重新挖出来,令他泉下不安呢?下官失去长子,心中已经十分悲痛,还请大人体恤这点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唐泛扬眉,对他这种一口拒绝的态度有些不悦,但面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谆谆善诱的和煦语气:“林通判,本官听说你们林家与沈家,过往有些恩怨,此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真是假?”
林逢元对这个问题倒不像沈坤修那样一听就勃然大怒,而是点点头:“确有其事。”
唐泛:“能否细说一二?”
林逢元道:“沈坤修当年参加县试时拿了第一,但到了院试却被黜落,只因当年院试主考为先父,他便由此怀恨在心,等到后来中了进士,依旧念念不忘,逢人便说先父看他不顺眼,故意不让他上榜,又说后来先父仕途不顺,全因做人不积德的缘故,极尽诋毁之能事!”
唐泛:“那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林逢元愤然:“自然不是!当时他的卷子的确被其他评卷官看好,但最后到了家父手中时,家父却发现他其中有一个字犯了忌,所以将其黜落,是名正言顺,照章办事,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所谓的犯忌,大约就是譬如说文章里面正好出现在位皇帝的某个字,考生一般就要重新换个字写,又或者故意在那个字上写少一笔,以示对天子的避讳。
但考场上大家本来就很紧张了,不少人经常都会忘记避讳,这种时候就要看运气了。
主考官或评卷官直接把卷子黜落,当然是没做错的,但如果碰上一个性情宽容一点的,又见你文章实在写得好,有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然让对方上榜,只是名次挪后一点而已。
对林逢元的话,唐泛不置可否,不做任何评判,只道:“所以你认为,令子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沈坤修怀挟私怨,有意报复所致?”
林逢元:“不错!沈坤修此人小鸡肚肠,心胸最是狭隘不过,若非他步步紧逼,犬子又如何会上吊自杀,请大人一定要还犬子一个清白!”
唐泛就道:“这么说,你认定令子一定是清白的,所谓作弊,都是沈坤修刻意冤枉的了?”
林逢元没想到唐泛会这么问,直接就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不错,犬子的学问固然谈不上很好,可也不至于需要通过作弊的手段来考取功名!”
唐泛道:“但据我所知,令公子的同窗,本案中同样有作弊嫌疑的考生,其中有好几人都承认,他们之所以知道□□消息,全是从林珍那里听来的。”
林逢元怒道:“这不可能,这是他们在污蔑,大人明鉴!”
唐泛轻轻颔首:“明鉴自然是要明鉴的,本官断案从不偏听偏信,他们的供词要听,你这边的自然也要听。你们两家过往恩怨,孰是孰非,我一个外人不好评断,但若事关案子,就另当别论了。你毕竟不是当事人,只有林珍才知道所有真相。不瞒你说,我虽非仵作,但在验尸上也算略有心得,林珍虽死,可也同样还能说话,他到底是被沈坤修逼迫不得不自杀以表清白,还是另有死因,尸体一看,自然分晓。为人父者,林通判想必也希望令子能够死而瞑目的罢?”
林逢元还是摇摇头:“大人,下官实在瞧不出重新起棺的必要性,那天犬子送过来之前,官府仵作已经验过一回了,确认是上吊自杀无疑,何以大人不从沈坤修那边调查,偏要与犬子过不去呢?”
他这话说得殊为无礼,范知府斥道:“放肆!”
唐泛制止了范知府,又对林逢元道:“以往也不是没有被仵作断定自杀,最后又翻案的,仵作的能力素来良莠不齐,许多人看了本《洗冤集录》就以为自己也能上手验尸了,殊不知这样反而才是屡屡出现冤假错案的缘故,我自当官以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若像你说的,沈坤修当真与你们林家过不去,这样的好机会,他想必不会放过才是。沈坤修要革除功名的考生有十多人,他们至今仍旧好端端的,偏偏只有林珍死了,这其中,说不定沈坤修还私下对令子另外做了什么,才是他真正致死的原因,难道林通判就不希望查出真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泛也足够耐心了,可林逢元竟然还是拒绝了:“请大人谅解。”
唐泛:“如果本官坚持要起棺呢?”
林逢元沉默片刻:“大人执意如此,下官也无法阻拦,但听说如今朝廷已经另外派下一名钦差来查办此案,下官必然会将此事向那位钦差陈情的!”
以林逢元的官职地位,这样威胁唐泛未免显得可笑,但时下世情如此,讲究死者为大,唐泛想要起棺验尸这种行为,的确不会得到舆论的支持,大家肯定会同情林逢元,觉得唐泛不择手段,仗势欺人,即便唐泛现在是内阁大学士,也要考虑自己这种行为引发的物议和自己名声的影响。
陆灵溪在旁边听得怒气丛生,唐大哥想要验尸,不也是为了查你儿子的死因吗,你非但不领情,还处处作梗,实在太不识好歹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自从来到吉安府,似乎就总碰上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先是接风宴上那个徐彬,然后是沈坤修,现在又是林逢元,难不成这里风水不好,跟他们八字不合?
连范知府都觉得林逢元的态度太可恶,太过分,唐泛却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生气,又或者说他以前遇见的人事太多了,比林逢元更难应付的也有,这种场面还没法让他变色动怒。
他甚至还端起茶几上的茶盅,轻轻用盖子抹了抹上面的茶沫,低头轻啜一口。
林逢元虽然不合作,但唐泛不肯走人,他也没法开口赶人,只能沉默以对。
一时间,客厅的氛围便显得有些凝滞起来。
过了片刻,唐泛忽然道:“这幅画倒是意境不错。”
众人一愣,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说起画来了,循着唐泛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他说的是挂在林家墙壁上的画。
山川远黛,大江东去,江上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舟上一人负着手,看着东边的日光,颇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味道。
边上配诗曰: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很寻常的一幅画,胜在意境,但并非大师手笔,只能说平平之作,画既寻常,诗也寻常。
林逢元道:“此画乃下官近日新作,聊以自赏,登不得大雅之堂,更当不上大人的赞誉。”
唐泛原也只是随口称赞,听了这话便一笑了之:“既然林通判不肯开棺,那也就罢了,告辞。”
他站起身,林逢元忙拱手道:“多谢大人体谅,除此之外,大人想要知道什么,下官定当知无不言,尽力配合!”
“不必了,你好生在家歇着罢。”唐泛语气淡淡,起身便走。
范知府狠狠瞪了林逢元一眼,小声骂了一句:“你可真不识好歹!”
他有点奇怪,在出了林珍的事情之前,林逢元跟范知府这个顶头上司,关系其实是挺不错的,而且林逢元这人在溜须拍马上也很有一套,从来不会让上官下不来台,但现在他却不惜把唐泛这个钦差往死里得罪,这简直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不单是范知府,跟着唐泛过来的人,陆灵溪也好,席鸣也罢,都觉得这个林逢元实在是欠骂,以唐泛的身份,能亲自到林家来,为的还是林珍的事情,这已经很抬举林逢元了,结果他非但不配合,反倒还推三阻四,如果不是唐泛没有发作,陆灵溪甚至想张口把林逢元讥讽一顿了!
“唐大哥,要不要我找机会教训他一顿?”从林家出来,陆灵溪就问。
“不用。”唐泛摆摆手,脸上若有所思,但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行人离开林家之后,唐泛就让范知府与汲敏二人不必再作陪,说自己想到处去逛逛,有陆灵溪和席鸣他们即可。
范知府和汲敏毕竟是地方官,每天都有公务要处理,不可能陪着唐泛到处跑,他这样一说,两人顺水推舟客气了一番,也就告辞离去了。
唐泛则带着陆灵溪他们在街上转了两圈,进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饭庄。
说来也巧,这地方正是上次曾锦他们招供的买考题的地方,清风楼。
这地方装潢气派,宾客如云,味道想来是不差的,像唐泛他们这种突然来到,又没有提前订位的人,就只能分到大堂的位置了。
不过大堂也分一楼和二楼,二楼每桌之前又相互隔了屏风,保密性没有包间那么好,又比一楼清静些,价格也要贵上少许。
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听唐泛他们想要包间,便歉意地表示包间没有了,唐泛也不计较,就让他将自己一行人领到二楼落座,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