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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浮沉录-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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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俊草早已猜到此次召见所为何事,只是不知,他在皇帝面前被描摹成了什么模样,所谓流言猛于虎,所言非虚。他低垂着头,小步入内,感觉又回到了新乡官驿的那间屋子,命运玩笑似地,再次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不过这次更为凶险,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忧。

    “奴婢苏俊草给万岁爷请安,”他以手加额,深深一躬后双膝跪地,将额置于手背。

    他的籍册被摆在案上,寥寥数页记录着他的一切:‘苏俊草,正统八年三月初十生于河南新乡岐湾村,父早亡。正统十四年新乡饥灾,其母亡后,被都察院巡按柯沐阳带至京师收为家奴。景泰元年七月,柯沐阳获罪,家中奴仆均被籍没,因其清秀敏慧,被遴选入宫在药房任药童,景泰二年奉郕王口谕调至东宫为太子侍药。次年,随太子及万贞儿一同出宫…’

    穷苦人家的孩子,大都亲人散落、生活贫苦,他的情况不算特殊,可柯府之事确有些凑巧。但是不管怎么,皇太子最终还是顺利回宫,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功劳。

    屋内寂静无声,过了半响,一个醇厚的嗓音在俊草头顶响起,语气颇为温和,“你抬起头来!”

    只见他清秀俊逸,眉目顺伏,是生得好了些,却不像是奷佞之人。皇帝瞥了眼籍册,明知故问道,“你为何入宫?”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自幼失怙,幸有娘亲鞠育,六岁时家乡遭遇饥荒,娘亲因灾而亡。承蒙巡按大人收留来到京师,后主上家中发生变故,奴婢遂被遴选入宫,”他吐字不缓不急,几段曲折被他说得清楚明白。

    “你口中的巡按可是柯沐阳?”

    “正是柯大人,”俊草听他道出主上名讳,心里暗自吃惊。

    “当年柯沐阳拟本上奏,称新乡县府周培善救灾有功,郕王还赐下恩赏,你母亲怎会因灾而亡?”皇帝核对之前的记录,不禁有些疑问。

    “救灾有功?”俊草好似着了记闷雷,口中不自觉把这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才发现皇帝一双龙目,正静静注视着自己,他急忙低下了头。

    “苏俊草,万岁爷在问你话呢,事情究竟如何,你要照实说,”一名内臣对他提点完,转身对皇帝回禀道,“他一个小小掌事,得睹龙颜天威,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万岁爷莫要见怪。”

    俊草偷偷打量,只见此人身着蟒衣,在御前言语自如,毫无拘束,猜他应该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

    众人皆知,曹吉祥于皇帝复辟有功,钦封昭武伯,总督三大营,可谓权倾朝野。他为何要提点自己?周培善的旧案,他还知道些什么?如今,柯沐阳已死,周县府虽然可恶,但此刻绝不是重述此案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俊草定了心神,缓缓说道,“恕奴婢御前失仪,只因奴婢的娘亲素来体弱,又遇上饥荒,所以没能熬过。”

    皇帝问清旧案,立刻将话题转了过来,“太子宫里的风闻,你可听过?”

    听他终于问到重点,俊草小心翼翼答道,“没想到此类无稽之谈竟然传到了万岁爷这里,奴婢以为,太子殿下乃是皇储,岂会为一宫奴所克,如此荒唐之言,奴婢是断不会信的。”

    “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差,皇太子是国之储君,关乎国之将来,只要是国事,朕就不会放任不管,”说到此处,皇帝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厉,“朕知道,你们个个聪明伶俐,平日里费尽心思哄着太子高兴。朕不指望所有人能做到忠孝节义,但至少你这个东宫掌事,应多存些公忠体国之念,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第27章 净军() 
“万岁爷容禀,”俊草低声分辩,“奴婢打小跟着小爷,心里只有小爷一人,平日里都是尽心侍奉,不敢有丝毫违逆,如若这般也算过错,奴婢实在是惶恐。”

    “放肆!”曹吉祥厉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狡辩!”

    皇帝轻哼一声道,“那日太子在宫内苑受惊,朕就说过,再有侍奉不周,定然严惩不贷,看来上回是朕罚得太轻,你们根本就没长记性!”

    “万岁爷息怒,”俊草深吸口气道,“奴婢身卑命贱,能够侍候小爷,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奴婢并不贪图掌事之衔,只求万岁爷开恩,能容奴婢继续留在东宫侍奉。”

    “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还不住口,”曹吉祥又斥了一句。

    虽是口宣责罚,皇帝的声音依然温和,“苏俊草,恃宠而骄、谄媚惑主,褫夺东宫掌事之职,杖五十,降更鼓房净军。”

    天子之怒大概就是如此,不用严声厉色,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俊草心内波澜起伏,却不是为了自己。

    娘亲的错案无法昭雪,罪首周培善仍然逍遥法外,是谓不孝!

    他对太子尊之如主,护之如弟,却背上谄媚之罪,是谓不忠!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沦于此不忠不孝之地?

    想到自己哀求柯沐阳的战战兢兢,想到承认偷盗之罪的迫不得已,想到入宫受刑的创巨痛深,想到宫外缺衣少食的穷途末路。往事已逝,不堪回首,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为柯沐阳所救,是否也就不需要承受这些苦痛。

    天地不仁?真是可笑!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俊草起身将发皱的袍褶理顺,退了出去。

    皇帝将他的籍册放到一边,挑眉说道,“他这模样、口才在内官之中都算得上拔尖,郕王倒是好眼力。”

    “万岁爷真是宽宏大量,”曹吉祥谄笑道,“他如此言语无状,万岁爷还留他一条性命。”

    “宫里谁不惜命?他身上这份愚勇也算难得,”皇帝似有淡淡褒嘉。

    “万岁爷是菩萨心肠,”曹吉祥眼珠骨碌一转,笑着说道,“他这样貌,倒叫奴婢想起一个人。”

    “哦,是谁?”皇帝好奇问道。

    “太常寺的陆少卿,”曹吉祥眉梢微扬。

    “你说的是‘陆潘安’陆廷成?”皇帝想到这位玉树临风的文臣,被人送了这么个诨名,不禁莞尔。

    “正是,”曹吉祥陪着笑,挤出了一脸的褶子。

    “你这般说来,还真有几分相似,”皇帝微微点头。

    “陆大人自视甚高,却生了副娇滴滴的模样,他平时最烦别人提起‘陆潘安’这三个字!”曹吉祥目不识丁,对自命清高的文臣,形容起来几近刻薄。

    “都说文人眼高于顶,朕看他们的毛病不止清高二字,”想到此次风闻,皇帝敛了笑意,“你可知道流言是从哪里来的?”

    “宫里的风闻每日都有不少,”曹吉祥敷衍道,“万岁爷若想知道,奴婢立刻去查。”

    “你赶紧查,朕要知道主谋是谁,有何目的?”皇帝继续发话。

    “奴婢领旨。万岁爷,东宫不能没有掌事之人,是否…”

    “不是还有万贞儿么?”皇帝冷冷打断,“朕再给你七日,将那造谣之人给朕找出来,你别想随便找人应付,朕要亲自问话。”

    “奴婢哪敢呐,万岁爷放心,奴婢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曹吉祥嘴里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人的所求之事。

    曹吉祥躬身退出,听到一旁传来杖责之声,不由眉头紧皱。这孩子确实十分机灵,自己不过稍稍点拨,他就知道如何作答,周培善的旧案并无差池,自己也可放心了。不过,皇帝既然贬了苏俊草出去,为何不换上新人,如此安排究竟有何深意?

    杖刑完毕,一内官恭敬上前请示,“曹公,五十杖已责毕,是否现在就将苏俊草送去更鼓房?”

    曹吉祥刚要点头,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依旧将人送回撷芳殿。”

    武忞得知皇帝传召的消息,便令银宝出去打听,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到银宝推门而入,他脱口问道,“怎么样了?”

    银宝笑着作揖道,“恭喜掌司,这事成了。”

    “你仔细说,”武忞急急吩咐。

    “万岁爷传召苏俊草问话,龙颜震怒,下旨杖责五十,将人贬去更鼓房了,”银宝讨好地说道。

    “杖五十?”武忞心里哼了一声,都说皇帝心慈,果真如此,直接责毙,岂不省事?不过,既被贬去更鼓房,收拾他不过是迟早的事。寻思一番后,武忞觉得还算称心,笑了夸赞道,“你这回功劳不小,我说话算话,你且安心等着调令。”

    银宝听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心下一阵狂喜,连连磕头道,“奴婢谢掌司恩典。奴婢能有今日,全靠掌司提拔重用,奴婢心里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求日后都能跟着掌司,效犬马之劳。”

    “少啰嗦,”武忞睨了他一眼道,“你若安心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更鼓房那边,要不要奴婢去打点一下?”

    “急什么,”武忞唇边卷起一丝笑意,“到了那地方,还怕没有机会?”

    “掌事多谋善断,奴婢实在佩服。”

    “对了,”武忞突然想到一事,“东宫掌事之职,如今安排了谁去?”

    “说来也怪,听说万岁爷否了曹公的提议,只命万贞儿暂领东宫掌事。”

    武忞心中暗暗思附,经过这场风波,皇帝想为太子斟酌一位更妥当的掌事,也算合情合理。他挥手令银宝退下,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近来因为俊草之事,他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此时没了牵挂,竟慢慢睡着了。

    窗外白云苍狗,时卷时舒,好若世间潮涨潮落,荣悴半点不由人。

    俊草半身鲜血淋漓被人抬回了撷芳殿。

    “什…什么?降…降更…更鼓房净…净军?”太子愈说愈急,愈急又愈说不清楚。

    “小爷你别担心,”万贞儿坐在太子身边,柔声安慰道,“奴婢已经派人去请陈院判,等他看了俊草的伤势再说。”

    太子抓住万贞儿的手,着急问道,“更鼓房?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物证() 
宫人皆知,更鼓房当差者悉为获罪之人,净军则为其中最低等之职,其职晴夜尚可,若遇风雨晦冥,苦不可言。

    万贞儿轻叹了口气,“今日未时,万岁爷召俊草去御书房问话,不知怎么就责他谄媚惑主,曲意逢迎,俊草辩了几句,万岁爷龙颜不悦,下令杖了五十,还将他贬去更鼓房当差。”

    “谄媚惑主?怎么会这样?我要去找父皇,”太子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万贞儿急忙跪下,一把抱住了他,“小爷,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太子看万贞儿脸上淌泪,急忙拉她起来,“贞儿,你起来说。”

    “万岁爷罚了俊草,就是因为小爷对他太好,让他无端落了别人的口实,”万贞儿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万岁爷并不知道俊草的忠心,只担心小爷你受了外人的挑唆,被人利用。”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太子搓着双手,一脸犯难。

    “唯今之计,只有让俊草先去更鼓房,等过些日子,万岁爷心情好了,再把俊草要回来。”

    “可我舍…舍不得俊草,”太子想起俊草的好处,忍不住又要哭。

    万贞儿见太子松口,愈加柔声细语,“奴婢也舍不得,但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若是这个时候说情,只怕适得其反。”

    “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我去瞧瞧他,”太子又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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