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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男儿不外露(。com)
医书言手足痿痺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
——程颢
侯伦独自走到汴河河湾僻静处,坐在草坡上,看着夕阳下河水泛涌金波,心里却荒冷如冬。
幼年时,他性情并不像这样,爱说,爱笑,爱跑跳。他父亲却说“男儿不外露”,不管有多少忧喜悲怒,都不能露给人看。一旦露出去,便会被人逮到软处,那时就只能任人摆布。于是,他慢慢不敢说,不敢笑,不敢轻易表露。性情也就越来越拘谨畏怯。别人来亲近,他不能露出喜或不喜;别人来欺辱,也不能露出恨、怕或怒。
起初,他和妹妹侯琴还能做个伴,但父亲又说“男儿要成事,先得远女子”,不许他和妹妹亲近玩耍。这样,从孩提时他便没有一个伙伴,哪怕去了童子学,也始终一个人来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读书。然而,只要一捧起书,他就会犯困走神,一旦被父亲发觉,肩背上就会狠狠挨一竹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没有人可以去商量,便在心里想出一双瘦骨嶙峋的黑手,只要走神,就让那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狠狠扇自己耳光、掐自己脖子。这双手陪了他十几年,监看着他一路艰难考进太学,又费劲气力才终于得中第五甲进士出身。
侯伦以为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却没想到这才进到真正的难场。朝廷冗官太多、阙员太少,他又是最低一甲进士,迟迟轮不到职任。大宋俸禄分成官阶本俸和职任钱两部分,他没有职任,又只是从八品的官阶,每月只能领四贯钱的本俸,而且时常被克扣,领不到足数。
八年前,他一生谨慎的父亲不知怎么竟记错了赈灾官账,被免官罚铜,他家顿时陷入困窘,幸而祖上还留了点田产,才能勉强过活。他这四贯俸钱,虽不多,但至少能让家里宽活一些。他父亲却一文都不让乱花,让他省出这些钱,去结交一些当权的官员。
四贯钱能结交什么人物?在像样一些的酒楼正店,一顿至少也得花十贯。何况他自幼就被教训不能外露,稍微生一些的人,连话都说不出。他只能学人家,写了些拜帖,每逢节日,就往各个京官的府里挨个去投。他只是一个微末进士,这样的投法只如雪片落江湖,点滴影响都没有。
后来,他开始跟着同学到处去聚会,这个法子倒还生了些效,渐渐能和一些人说几句话。其中有两个人对他另眼相看,还能笑一笑,多说几句。其中一个姓蓝,是吏部一位员外郎家的幕客,另一个姓黄,是工部的一位主簿。两个都是在部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侯伦便将自己的四贯钱分成两半,每月都去买些看得过去的礼物,分别送给蓝、黄两人。半年后,两人都透了些口风,说愿替他进言。侯伦欢喜得不得了,只是财力实在有限,人前又不大会说话,想更殷勤些,却不知该怎么做,只有加意赔着小心。
后来,姓黄的说他和朝中一位要员私交极好,那要员别的都有,只好女色,但眼下正在守孝,不能娶妾。问侯伦可有什么办法?侯伦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立即想到了侯琴。父亲一直想用侯琴换些富贵,既然这位朝中要员急需女子,将侯琴献给他,讨他欢心,替侯伦谋个好职任,不就是富贵?而且还能抓住那要员服孝贪色的把柄,日后可以要挟要挟。
侯伦便把这主意告诉了姓黄的,姓黄的随即在青鳞巷安排了一间空宅,让侯伦将妹妹侯琴偷偷送了过去。侯伦则按父亲的吩咐,等那要员去青鳞巷宅子时,躲在院角竹筐里,偷偷窥探,认出了那要员的样貌,竟是前枢密院邓洵武之子邓雍进,果然是在朝中威权赫赫者。他回去告诉了父亲,父子两个都喜得眼睛放亮。
然而,邓雍进来过几次后,似乎便已经厌了。他父亲又气又急,赶到青鳞巷,将侯琴狠狠责骂了一通。侯琴却只会哭,在父亲面前,又不敢大声哭,低着头不住抽泣。侯伦在一旁看着,忽然涌起同病相怜之悲,却也不敢劝。只能盼着邓雍进再来,邓雍进却很久都不再登门。
正当他焦虑不已,蓝、黄两人几乎同时来找他,都说有件急事要他办,他当然立即满口应承。然而,当两人说出要办的事,他才惊怕不已——姓蓝的说,他有个族亲为报大仇,要在范楼杀一个人,让侯伦设法帮他遮掩过去;姓黄的则说,需要一个中等身材、略魁梧的人替他做件隐秘的事。两人都答应,只要做成这件事,就给他谋个好职缺。
侯伦又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这回也没了主意。倒是侯伦自己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曹喜和董谦。
曹喜和董谦是侯伦仅有的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然而,他最恨的也是这两个。曹喜从来都是俯视他,对他任意呼喝嘲讽。而对董谦的恨,则从少年时就已积起。那时他们两家是邻居,董谦似乎事事都比他强,又会说话,人人都喜欢他。而他,几乎没听到过一句赞语,人人都视他如无物。
有一天,他去后院,听见一阵嬉笑声,在门边偷偷一看,见董谦骑在墙上,妹妹侯琴站在墙根,董谦从怀里掏出两块西川乳糖,将一块丢给侯琴,侯琴用衣襟兜着接住,两人一起将糖块含进嘴里,董谦在墙头说了句话,由于含着糖,说不清楚,两个人忽然一起笑起来。
侯伦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也没见妹妹这样笑过,他先是一阵羡慕,但随即就变成忌恨,不由得大声嚷道:“爹!”侯琴一听到,吓得忙将口里的糖吐到水塘里,慌忙躲进屋里去了。董谦也倏地溜下了墙头……长大后,在太学中再次见到董谦,他原本忘了当年的事,可是当他带董谦去自己家里,董谦见到侯琴时,两人那种神情让他立即想起当年,怒火又隐隐腾起。那天董谦和侯琴偷偷私递物件,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惩治他们两个。
现在黄、蓝二人都要他做事,董谦的身材正好相符,恰好那天邓雍进又去了趟青鳞巷,侯伦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分别和黄、蓝二人商议好后,就去一步步实施。他先邀曹喜去汪月月那里,多劝了两杯,趁醉偷到曹喜的玉饰;第二天去青鳞巷妹子房中,将玉饰偷偷丢在床脚;接着又邀董谦去和侯琴见了一面;最后说服董谦一起谋陷曹喜……曹喜虽然没陷害成,却也吃了一场苦,又替姓蓝的遮掩了一桩谋杀案。至于董谦,他不知道被姓黄的带去了哪里。
两件事做成后,他去找蓝、黄二人,谁知两人都躲着不肯见他,他才知到自己只是被他们利用。随即,范楼案又被赵瓣儿揭穿,父亲连声痛骂他蠢笨。
连那个唱曲的池了了,都敢用鞋子打他。
心灰之极,他忽然想到邓雍进,或许可以直接去求求那人。但侯伦手头并没有什么钱,连份像样的礼都备不起。他又忽然想到董谦父亲培育的那株祥瑞树,那次他去董谦家,在后院无意中见到。董谦慌忙遮掩,他却一直记在心里。现在董谦家只剩两个老迈之人,应该容易得手。
于是昨晚等到天黑没人时,他来到董谦家,本想从后院翻墙进去,但从没爬过墙,试了几回都没成,只得绕到前面敲门,来开门的是董修章。他装作来探望,进去说了几句话,那个聋仆吴泗一直没出来。机会正好,他便起身告辞,说从后门出去更近便,就来到后院。董修章跟了出来,他打开了后门,心想只有硬抢了,便回身走过去抱那盆祥瑞树,董修章大声喝骂起来,他怕邻人听到,一把将董修章推倒,董修章后脑撞到了水缸,坐倒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眼睛翻白,似乎撞得很重。他惊慌至极,再顾不得其他,抱起那盆祥瑞树赶忙逃了出去。那盆树有些重,抱着很吃力,幸而天已经黑了,并没有人看到他。
今天一早,他雇了辆车,载着那棵祥瑞树来到邓雍进府宅前,他将写好的拜帖递给门吏,门吏看了看,似乎不愿替他通报,他忙说:“你只要说‘青鳞巷’三个字,邓大人一定会见我。”那门吏这才进去通报,过了一阵,出来说:“随我进去吧。”他不清楚豪门规矩,不敢让那车夫帮着搬祥瑞树,只得自己费力抱起,跟着那门吏进去。走过宽阔前庭,穿过一道过厅,又是宽阔中庭,这才来到正厅。走到门边时,他已经手臂酸软,腰背疼痛,却不知该将怀里的祥瑞树放到哪里,只有继续吃力抱着走了进去,隔着祥瑞树的枝叶,见厅中乌木大椅子上坐着个身穿孝服的中年人,正是邓雍进。
他慌忙将祥瑞树放到地上,深深躬身施礼,累得气喘,连拜问的话都说不出。
邓雍进却冷着脸沉声道:“我见你,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并不知什么青鳞巷,连听也没听见过。知道了吗?”他忙再次躬身,喘着气道:“卑职知道!”“好了。你走吧。”“大人!卑职备了份薄礼,就是这棵灵芝龙梅树……”
“我家花花草草多的是,用不到,你拿回去吧。点汤!”邓雍进说着站起来,转身走进内间去了。
一个仆人走过来道:“请!”
侯伦只得又抱起那盆祥瑞树,费力往外走,腿脚已经酸软,跨门槛时,脚一绊,顿时扑倒在地,花盆摔成几半,泥土洒了一地,梅枝断了两根,根干上的灵芝也掉落了十几棵。
侯伦顾不得痛,慌忙爬起来要去收拾,那仆人抱怨道:“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侯伦只得一瘸一拐离开了邓府,心比那盆祥瑞树跌得更碎。他茫茫然一路乱走,出了城沿着汴河来到这片僻静水湾,才觉得累到再没有一丝气力,便一屁股坐倒在青草中,呆呆望着河水,只觉得满腔沮丧、灰心和委屈,比河水更深长。
少年时,有了伤心事,他不敢在人前流露,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长大后,心渐渐麻木,再难得哭了。可今天,他却仿佛回到孤零零的少年,看着夜色越来越沉,觉着自己已被这世间遗弃。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有天父亲不在,他和母亲、妹妹在灯烛下猜谜说笑,三个人都乐得不得了……埋了二十多年的酸辛委屈忽然涌上来,他再忍不住,低声哭起来,一哭再也止不住,不管不顾地号啕起来,伤伤心心哭了一大场。
哭完后,整个身心都被哭空了一般。他慢慢爬起身,在河岸上找了些石块,一块块揣进怀里,扎紧了腰带,走到河岸高处,呆立了片刻,而后一头跳进了漆黑的河水中……
第63章 九封信(。com)
有意在善,且为未尽,况有意于未善耶!
——张载
赵不弃上了马,朝大鼻头薛海一笑,随即驱马回去。路过章七郎酒栈时,他扭头朝里望去,酒栈里坐着几个客人,并不见章七郎。他和章七郎还算熟络,一个聪明爽快人,却没想到在背地里做这些事情。不过赵不弃想,这又不关我的事,就算胡涉儿和薛海对付不了丁旦,章七郎恐怕也不会放过他。他能帮着除掉丁旦这个祸患,倒也省了我的气力。
他不再想这闲事,继续琢磨阿慈的下落。照那谢婆所言,冷缃现在“菜花虫”府中,恐怕和阿慈在一处?不过就算阿慈真在蔡行府里,贸贸然也很难打问出来。他想起一个人,在蔡行府里专管轿马,名叫马步。去年赵不弃和一班朋友去行院里喝酒玩耍,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