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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有个旧邻行商路过终南山,上山游玩,恰好经过张太羽静修的小茅屋,见到他,很是意外,忙告诉他,他家里发生一件异事——两个月前,张太羽的妻子阿慈去烂柯寺烧香,正跪在佛前许愿,忽然晕倒,旁边人扶起来时,发觉她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面容完全不同。而那个女子醒来后,自称姓费,叫香娥,家住在酸枣门外,父亲是个竹木匠人。人们找到费家,那家果然有个女儿叫香娥,在后院忽然不见了,家里人正在四处找寻。人们让费老儿夫妇见了那女子,果然是他家女儿香娥……张太羽听了,全然不信,但看那邻人又绝不是在说谎。他本已断了尘念,但邻人走后,再也静不下心来。又听邻人说自己儿子万儿已近四岁,生得十分乖巧,现在只跟着祖母蓝氏,祖孙两个艰难过活。张太羽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下山,回家看看。
汴河大街景致依旧,赵太丞医铺、四格井、刘家沉香、孙羊店……沿路不少人,就算不相识,也都面熟。他却觉得如同异乡陌路,脚踩在硬实平整的地面上,都有些虚浮不实之感。一阵油盐烹肉的香气从孙羊店传出,这气味他也很熟悉,当年田产家业还在,又未婚娶,他常和朋友在这里相聚,旋煎羊、乳炊羊、虚汁垂丝羊头、糟羊蹄、羊脂韭饼……他已经茹素两年多,想起这些菜,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刚走到十字街心,右边传来一阵笑声,扭头一看,是一对中年夫妻、一对年轻男女,围着一个幼儿说笑。张太羽隐约看到那中年男子脸上斜长一道伤疤,他记起来,那人叫赵不尤,京城“五绝”之一的“讼绝”,常日在街角那凉棚下,替人写讼状。因脸上有道刀疤,人都唤他“疤面判官”。
见赵不尤一家如此和乐,张太羽心潮一荡,不由得念起妻子阿慈。想起新婚时,站在门边偷看阿慈梳妆,镜子里映出阿慈那秀逸面庞,如一朵素兰……正在出神,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把,惊得他一颤,扭头一看,是师兄顾太清。
“师兄?”“太羽,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顾太清仍然白胖丰润,道服鲜洁,发髻上横插一根乌亮的犀角簪。相形之下,张太羽道袍弊旧,面容焦枯。但让他惭愧的并非衣冠形貌,而是心——我一心求道,却焦心苦形;他满心俗欲,何以能如此自在?
顾太清并没有觉察他的心思:“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上回没能让你如愿,师兄一直过意不去,这回真正到了好时候,你再信我一回,富和贵,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对了,你这是要回家?”
“哦?嗯。”张太羽忙回过神,点点头。
“今天我不能跟你多讲,过两天去你家中寻你。眼下我得赶紧去接教主——”
“教主?!”
“正是。”“教主不是早已仙逝?”
顾太清笑着摇摇头,眼中满是得意:“我先走了,回头再仔细告诉你!”说罢他大步向东水门外赶去,背影都满是急切与欢喜。
顾太清所言的“教主”是道士林灵素,御封“玉真教主”。张太羽出家就是拜在他的门下。不过,林灵素失宠后被放逐,去年,张太羽听到消息:林灵素病故,葬于永嘉。
教主又复活了?张太羽怔了半晌,才举步也向城外走去,经过孙羊店的欢门时,心神恍惚,不小心撞到一个女子,险些撞落那女子怀里的琵琶,张太羽忙连声道歉,那女子却看都不看他,急步走开了。
出了城门,街上无比纷乱,到处人们都在议论着什么。张太羽不断听到“仙船”“神仙”“天书”……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无心去理会。
这时太阳照得烘热,到处喧闹嘈乱,张太羽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觉着这汴河就如蒸肉的大锅,四下挨挤的人群,散出浓热的汗味、肉味、油味。这热汤一般的世界,恐怕只有活成一颗滑圆子,才能与世浮沉,如鱼游水。
他上了虹桥,挤过桥上人群,快步下了桥,对岸人少很多,才觉得清爽了些。
沿着汴河北街,绕过河湾,走到头,那七株大柳树下,就是他家。沿街的店家他大都认识,原还怕见到熟人,得一一招呼,幸而这会儿街上人全都跑到岸边去张望谈论,整条街没几个人影,他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刚走到街口,就望见那几棵初染新绿的老柳树,树下苍黑的瓦檐,一股暖流忽地涌起,说不清是悲是欣。瓦檐下跑出一个孩童,接着一位老妇也颠颠跟出来,是他娘,蓝氏。
远望过去,他娘的身形似乎萎缩了一些,腰背也弯驼一些。才两年多,娘竟已显出老态。那么,前面这个孩童是万儿?一定是万儿,再过两个月就满四岁。
张太羽脚下似乎被胶住,竟迈不出一步,连肚肠都隐隐抽动起来。他正在心怀纠结,前面忽然“哞”的一声牛叫,跟着几个人同时惊叫:牛!一头牛从他家右边屋后猝然冲出来,横奔过街,后面有个人慌慌追赶,一队轿马又正好从东面过来,前面开道的仆夫忙去驱赶那牛。那牛受到惊吓,扭身转头,向街这边奔过来,而万儿,就在牛前方十几步远,正往街心一蹦一跳玩耍。
一声惨叫,是他娘那辣而厉的声音……
眼睁睁看着那头牛撞向万儿,万儿的小身躯凌空飞起几尺高,随即又重重摔到地上,张太羽也失声叫起来。
他娘蓝氏哭喊着扑向万儿,他也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等他走近时,已有十几个人围住了他娘和万儿,只听得见娘的哭喊。他扒开前面的人,挤了进去,他娘跪在地上,万儿仰躺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脑后流出一溜血。娘伸开双手,想抱住万儿,却又不敢碰,惊惶无措,双手不住地抖,嘴里不停地哭:“我的肉儿啊!亲亲,你醒醒……”
张太羽忙凑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万儿的鼻息,虽然微弱,却仍有一丝温气,他又抓住万儿小手腕,有脉搏,忙抬头喊道:“快找大夫,还活着!”他娘一听这话,喉咙里先是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随即扭头望向张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认出自己儿子。她怪叫一声,猛地伸出双手,朝张太羽一阵抓打,又哭又骂又怪叫,疯了一般。
张太羽顾不得这些,见围观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帮忙快去找位大夫来!”
人群外有个声音道:“马步,骑我的马,快去找大夫!”
张太羽听那声音熟悉,但见娘在摇万儿,忙制止道:“娘,千万莫乱动他!”
他娘听见忙止住手,声音也立时放小,望着万儿,一声声小声泣唤。
张太羽看着娘和儿子,忽然间恍惚起来。娘很陌生,万儿更陌生,连自己,也觉着陌生。但方才为何那样忧急?自己何止没能斩断尘缘,血脉尘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时间,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里。
“伯母……志归?你回来了?”是刚才那声音。张太羽抬头,是朱阁,当年县学的同学好友。白脸,修眉,细长眼,衣着鲜明,比当初多了些华雅之气。听他叫自己俗家旧名,张太羽越发觉得陌生,茫然点了点头。
朱阁挤进来,查看了下万儿,安慰道:“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大夫来了!”有人叫道。
一阵马蹄声,停在人群外,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张太羽见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脚下了马,踉跄着赶了过来,是鱼儿巷的葛大夫,在这一带行医已经几十年。葛大夫看到张太羽,一愣,但随即过去俯身在万儿身边,探鼻息,听心跳、摸脉息,又伸手在万儿手臂、身体上轻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哑嗓言道:“性命无碍,除了脑后,其他伤还看不出来,只能等醒转来再看。先找块板子来,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听了,又哭起来,挣起身要去找木板。“我家有。”一个小伙子转身跑进对面食店的厨房,很快挟了一块晒豆菜用的长方形竹匾来,“这个中用不?”孩子小,足够用,葛大夫点头说:“小心轻挪。”张太羽和那小伙子一起托住万儿头脚,诸人也来帮手,轻轻放到竹匾上,抬进屋里,轻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从药箱里取出纱带和药,先替万儿包扎了脑后的伤口。其他人识趣,都悄悄离开。葛大夫又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张太羽:“这药安神舒血,隔两个时辰喂一颗。我到晚间再来看看。若他醒转过来,不管什么时候,马上去叫我。”
张太羽道过谢,接了药,从行囊里取出仅有的两陌铜钱,双手递给葛大夫:“不知道够不够?”
“都是老邻居,又没做什么,何况万儿就像我自家的孙子一样。”葛大夫推让着。他鳏居多年,张太羽的娘守寡后,他曾托媒人来说合,被蓝氏回绝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钱。”张太羽见他娘忽然站起身,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并不看自己一眼,转身走进内间。张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门边的朱阁,都有些愕然。只听见钥匙开铜锁声,拉抽屉声,铜钱碰击声……片刻,他娘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一陌钱,过来交给葛大夫:“您全收下,这孩子病情还不知道,过后还得麻烦你。”说着,他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葛大夫不好再推让,只得收了钱,安慰了两句,转身出门,却险些撞上一个正进门的人。葛大夫连声道歉,侧让着身子,从一边出去了。
进来的是个女子,明丽照人,屋中随之一亮:梳着京城时下最风尚的云尖巧额发式,全身一色的春红:桃瓣花钿贴额,水红银丝锦镶边的半臂粉锦褙子,桃红缠枝纹绮衫,浅红软罗抹胸,樱红百褶罗裙。她款款走进来,如一枝桃花,随春风摇曳而至。鬓边玉钗上镶着一颗胭脂红的玛瑙,如一滴血,荧荧耀目。
“婶婶!”女子抬脚迈槛,露出翘尖桃叶纹红绣鞋,刚进门,就见到张太羽,顿时叫起来:“志归哥哥?!”
这时,张太羽才认出,是朱阁的妻子——冷缃。冷缃与阿慈幼年同住一条里巷,曾是姊妹玩伴,张太羽和阿慈的婚事还是她说合的。冷缃性情爽利,事事好争强,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比别人要多使一二分气力。这时,冷缃望着张太羽,既意外,又欣喜,但脸上那神情,比意外还多些意外,比欣喜更多些欣喜,看来,她的那性子有增无减。
也正是这会儿,张太羽望了一眼门外,才发觉,刚才那队轿马和仆役们都停在门外,只有一个女使模样、红衫紫裙的少女随着冷缃走了进来。那竟是朱阁和冷缃的轿马随从,张太羽有些吃惊。
三年前,朱阁境况只比张太羽稍强一点,他考上了府学,张太羽却仍滞留在县学。算起来,目前朱阁最多是府学上舍生,他夫妇哪里来的这套富贵阵仗?
张太羽向冷缃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冷缃上下打量他,目光仍像往昔,有些硬和利,见张太羽一身道服,再看蓝婆坐在床边扭过脸,根本不望这边,她似乎立即明白张太羽母子间情势,便不再出声,小心走到床边看视万儿,轻轻将万儿的手臂放到被子下,理顺了被子。万儿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鼻翼微微有些翕动,额头鼻侧渗出一些细汗。冷缃又取出绫帕,轻轻替他拭净,而后回头朝那个使女道:“阿翠,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