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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不知该如何做个父亲。女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从不敢凑到身边。儿子却毫无知识,欢叫着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儿子头顶。儿子却拽住他的衣襟,猴儿一般要往他身上爬。他有些不耐烦,但一眼瞧见儿子那憨嫩小脸,心忽然一软,俯身抱起了儿子,心里却有些抵拒。心一软,人便会软,费力树起的威严也会软塌。若没了威严,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存身立世。
儿子不住摸弄着他的耳朵、髭须,他尽力避着,走进后院,见小堂屋点着油灯,女儿端着一盆水颤颤漾漾搁到了盆架上,扭头怯怯说:“爹,洗脸。”他看到女儿那怯生生模样,心又一软,微点了下头,放下了儿子。女儿忙过来牵住弟弟,小声让他莫要再闹。
程门板洗过脸,回头一瞧,妻子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经过时并不瞧他,轻步走进堂屋,将饭菜轻轻摆到桌上,而后背转身唤了儿女,一起进厨房去了。程门板站在廊下看着,略有些发愕,妻子从没这样过。不过他不愿多想,进屋走到桌边坐下,一瞧,一碗烧肉、一碟拌生菜、一碗肚羹、三张韭饼,另有一大盅酒。荤素匀当,肥鲜相宜。妻子总是这般,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他呷了一口酒,抓起箸儿大口吃嚼起来,像是要将琐碎家事全都吞下,好腾空了心,尽快理出个头绪,想明白那桩焦船纵火杀人案。
可是今天不像往常,心思始终凝不到一处,不时要抬头朝厨房那边望一眼,耳朵也尽力听着厨房里母子三人压低的说笑声。他觉着这一向,自己似乎越来越不像自己,他不喜这般。
他一口将那盏酒全都喝尽,望着空酒杯,尽力凝神寻思案子:那焦船纵火凶手并非外来之人。那人当时一定就在那船上,而且和那一家人相熟,否则他如何在茶汤里下药,又如何能确保那老小五口人都喝下去?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喝那茶汤,便会尖叫呼救,甚而逃生。看来,凶手应该是那没被烧的壮年男子。他去租船时,说自己会撑船。船自然是他划到那个僻静处,而后熬好茶汤,下了药,哄骗那五口人全都喝下,等他们昏倒,浇油烧了船。只是,他为何要杀那五口人?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又为何会自杀?真是由于畏罪?
想到自杀和那只坏死眼珠,程门板心里一动,猛然想到萝卜案里那个独眼田牛。那凶手会不会是独眼田牛?但随即,他苦嘲了一声,哪里会这么巧?这汴京城眇了一只眼的恐怕有几十上百人。那萝卜案尚未结清,这焦船案又毫无头绪,自己这是头痒乱抓须。
他心里烦闷,想再吃一杯酒,想到酒在厨房里,只得作罢,抓起一张韭饼闷嚼起来。
陌生中年男子邀牛慕进了附近一间小酒肆。
两人在角落一张桌边对坐下来,那男子唤来酒保,要了一大碗蹄子脍、一盘肝腰什件儿,又叫配两碟辣瓜、醋姜,筛一角酒。等上菜时,男子龇着那对大板牙问:“你一定奇怪我为何知道你在寻人。”
牛慕蒙然点点头。这些年,他除了几个同样落榜的书生朋友,难得与人结交。
“你在寻你姐妹?”
“我娘子的姐姐。”
“我在寻我女儿,也被那伙人劫走了,唉……”
“你知道那伙人?”
“嗯,那是一伙拐子,专在汴河边瞅单身女子,装作相熟,将她们骗进轿子,而后拐去其他地方。我姓范,是个贩运铜镜的行商,和京中一户人家议了亲事,携女儿来汴京成婚。途中女儿受了风寒,着了病。我便在应天府下了船,去了一位朋友家中,给女儿治病。我在京中另有一笔买卖,已和人约好,耽搁不得。我悔不该为了贪利,便留女儿在朋友家中,托他夫妇照料,自己先来了汴京。
“寒食前,那朋友从应天府捎信给我,说女儿已经痊愈,他寻了只相熟稳靠的客船,送女儿来京城。让我初八上午到虹桥接女儿。到了那天,我紧忙出城,赶到虹桥,却一直等不到女儿搭的那只客船。一打问,才知道那船早已到了,我寻见了那船主,那船主说我女儿上了岸后,有个年轻男子来接她,说是我派去的。女儿便上了那人的轿子,被抬走了。”
“你找见那伙人没有?”牛慕大惊。
“嗯。我寻了几天,都没找见女儿下落。清明那天,我又到虹桥边,正巧瞅见一个年轻妇人下船,还带着一具棺木……”
“那正是我姨姐!”
“嗯。令姨姐站在岸上,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人。这时一伙人朝她走了去,其中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口里唤着姐姐,可令姨姐似乎不认得他。那年轻男子说是令姨姐家人雇了他们来接她,令姨姐便跟着他们走了。我起了疑心,偷偷跟了过去,见令姨姐上了他们的轿子,那具棺木也被抬上一辆太平车,罩了一张黑油布。而后一行人便沿着汴河一路往北去了。我一路跟着,一直跟进新宋门。
“那伙人在一间棺材铺前停了下来,那领头的年轻男子跟那店主说了一阵话,那店主到太平车前,揭开罩布,仔细看视了一番那具棺木,进去取了块银子给了那年轻男子。两个帮手将那棺木抬下了车,搬到铺子里。而后一伙人抬着那顶轿子、推着空太平车,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程,又停在一间车马租赁铺前。
“那年轻男子进去唤出了店主,店主出来看视了一番轿子和车子,又取了几吊钱给了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便带着帮手一起走了,轿子和车子留在了那里。我等他们走远,忙赶过去掀开那轿帘,里头竟没有人!”
“啊?”
“我亲眼瞧着令姨姐上了那轿子,一路都盯着,不敢有丝毫闪失。不知那伙人用了什么法术,令姨姐竟凭空不见了。”
“怎会如此?”牛慕瞪大了眼。
“我忙去问那车马店店主,那店主说那伙人清早赁了他的车轿,来还他的。”
“那具棺木呢?”
“我赶回到那棺材店一问,棺材店店主说那年轻男子将那具棺木卖给了他。”
“里头的尸首呢?”
“那里头真有尸首?”
“嗯,是我姨姐夫。”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在虹桥时,那具棺木瞧着很沉,四个帮手一起扛都有些吃力。可到了棺材铺前时,两个人便轻轻将那棺木从太平车上搬了下去。我特地问过那店主,那店主笑起来,说他只做棺木生意,买尸首做什么?我仔细盯看他那语笑神情,应该没有说谎。这么说来,即便之前里头有尸首,送到那里时也已经空了。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自己也决计不肯信。”
牛慕听了,惊得说不出话。
于燕燕坐在窗边灯前,埋着头一直在绣那个画笔匣的套子。
她想赶在丈夫出殡前绣好它,算是私心里跟丈夫做一场送别。兰花花茎快要绣到末端时,绿线却用完了。丈夫那晚抛给她的那团绿丝线,又拿给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证。她顿时有些空落,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耳听着正屋那边和尚们击磬诵经敲木鱼之声,心里一阵空茫,不由得想起丈夫。
这时念及“丈夫”这个词,她忽而觉得极陌生。自己独自一个人,进到一个陌生人家,跟一个陌生男子同住一屋、同寝一床。跟他每天说的话恐怕不到十句,八个月,总共不上三千句。三千句……想到这个数目,她不由得怔怔抬起头,窗扇开了一半,月光极亮,满院浸了凉水一般。她心里默默自语,三千句,说起来也不少呢,一部《诗经》也不过三千来句吧。
七八岁时,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诗经》,便要爹娘哥哥们教她读《诗经》,可她家只是世代乐器匠人,哪里会读那等古经?她却是一旦生了念头,便再压不住,连饭都闹得不肯吃了。还是三哥于仙笛,曾读过几年书,通些文字,见她这般想学,便去外头求拜了一个儒士,教他读《诗经》,学了回来再转教她。第一首学的便是那首《燕燕》。她原以为那首诗必定十分欢悦,谁知道竟那般伤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哥细细讲给她听,说这是一首送女远嫁诗。她听了,虽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却也极伤心,大声说:“这诗写错了!出嫁明明是离开家,为何说归?”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说:“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她大声嚷:“我不要嫁,别人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回想起儿时那句话,她心里一酸,泪水又忍不住滚落。父母闲谈时曾说,各人福分皆有限量,早用早尽,晚用晚享。自己生下来便受父母兄嫂宠爱,怕是早已用尽了福分,到这时,便注定要遭遇这孤凄。
哀凉之余,她心里又隐隐升起些不甘。当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頍弁》,里头一唱三叹:“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三哥说茑与女萝都是藤蔓,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长。女儿家便是女萝,遇见可信可敬之君子,一生得靠,因此心里悦怿。她却立即嚷起来:“自家立不住,靠别人才能生长,还不如不活呢。”三哥听了,笑着赞道:“古人中也有像你这么想的,因此把《诗经》的句子都改了,《古诗十九首》有一句‘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诗仙李白也有一句‘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菟丝也是藤蔓,和女萝便没有了高低强弱,两个互帮互扶,同生共长。你心里是不是更乐意这般呢?”她忙用力点头:“本就该这么样嘛。”
她心里默默对丈夫说:典如琢,你我既约为婚姻,便该同心共老。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一句都不跟我说,便自作主张,撒手离开。“凄”是妻之泪,你心里既从没当我作你的妻,我又何必为你哀凄?我是女萝,你却并非菟丝,更非松柏。
她望着手里那幅绣作,心想,绿丝线用完了,花茎略短了些,就由它短吧,这不正是我这场姻缘?她从针线箩里挑出一卷浅蓝丝线,打算接着短茎开始绣花朵,这朵兰花绣完,这场情分也便终了。可刚寻到线头,拈起针要穿时,头忽一晕,随即胸中一阵泛恶,猛地呕了起来,连寻唾盒都来不及。半晌,她才喘过气,却猛然想起娘悄悄嘱咐的话,不由得呆住,低头望向小腹,心里一凉:这个月的月信已迟了几天,这一向身子也时时疲乏倦怠,莫非……
张用从黄土刷饰匠黄瓢子家出来,骑着驴又去寻另一个人。
这人是个贼,名字张用已经忘了,只记得姓毛,便随口唤他“毛毬”。两年前,犄角儿因父亲患病,回家去照料。张用独自在家,在院子里乱瞅时,瞧见娘留下的那只母鸡在鸡圈角落小窝棚里孵卵,他忽然生出个念头:母鸡孵卵,瞧着并没有其他特异,只是用肚羽保暖。人若用小火慢焙,能不能孵出小鸡来?
他不能有念头,一旦生出,便得动手。他立即去厨房寻了一个扁腹小陶瓮,里头铺了一层软絮。又想直接火烤怕会过热,便搬来个大铜盆,舀了大半盆水在里头,架在泥炉上,将陶瓮浸在水盆里,这才燃起了炭火。这间隙,他去选了十几个鸡卵,小心排放到陶瓮里软絮上,又用一块软布盖在上头。而后跑进鸡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