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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眼下妻儿被人绑架,如何能做到不思不想。他长舒一口懑气,绕过人群,驱马越过护龙桥,进了东水门。城中人少了很多,他这才挥鞭加速,沿着汴河大街,急急向西门赶去。穿外城,进内城,只有十几里路,这时却觉得总也走不到头,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出了西水门。冯赛知道右城北厢办事厅在沿河大街建隆观旁边,临街一间小铺屋。他奔过去一看,门开着,当门摆着张旧条桌。一个瘦小的老年男子坐在旧木桌后,正在读一卷旧书。
冯赛认得正是西厢长刘恩,忙下马过去拜问:“刘厢长。”“嗯?你是‘牙绝’?”
“不敢当,不才正是冯赛。”“久闻大名啊,我有个侄儿跟你做过生意,常赞叹你的为人。你来是为妻儿的事吧?先进来坐坐……”“多谢厢长,不知我妻儿……”
“哦,你家小舅哥晌午来报案,我赶紧派了几个厢兵去追查,他们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影儿。这事紧急,仅靠这几个厢兵不济事,我又让两个赶紧去寻右军巡使,向他禀报。剩下的三个继续去找你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你也莫要过于忧急,先在这里等等信儿。”
冯赛却哪里坐得住?他忙别过厢长,骑了马,又向杏花冈赶去。杏花冈是一片大土丘,连片都是京城官宦富商的园子,花卉林木繁茂,亭榭池台掩映。京城习俗,每到春天,这些园子都对外开放,任都人游赏踏春。看着人头攒动、车轿往来,冯赛心里一凉。绑架自己妻女的人,只要封住她们的嘴,两顶轿子根本不必躲藏,大明大白抬过去,绝不会有人留意。想到妻儿的嘴被强人塞住,恐怕还要捆绑起来,尤其两个女儿,一定是惊吓坏了。他心里一阵抽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拧着缰绳,慌乱望着,心里急想:妻儿被劫,自然是得罪了什么人,但除了生意上的事,自己并没有和什么人结过怨。至于生意,这几个月虽然麻烦波折比往年多,但都算理清了。只有炭行这几位,事情还没办妥。看祝德实、吴蒙和臧齐三人刚才的言语行为,自然不是他们做的,否则何必又当面胁持走柳二郎?但若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就算招致过什么怨恨,也应该不至于绑架我妻女……小茗说轿子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但这里大道两边随处都是小径,不知是哪一条?
正在犹疑,身后有人叫道:“官人!”一男二女三个人急慌慌奔过来,是阿娴和阿山夫妻。阿娴是邱菡的贴身使女,今年十九岁,宽眉宽眼,性子快直,阿山夫妻则是雇来看院掌厨,都瘦瘦小小、精精干干。
一看三人神情都很焦急,冯赛便知没有下落,忙吩咐阿娴:“你带我去那条田间小路。”
“就在那边……”阿娴回身指着右手边一条小道,引着冯赛快步走过去,“轿夫有四个,都是二十来岁,另外还有一个带路的,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光脑额,以前都没见过。那带路的说得有头有尾,还说是官人您吩咐三官人去雇的轿子……”
“冯宝?”冯赛一惊,“你见到他了?”
冯宝是他弟弟。他家中一共兄弟三人,冯赛排行老二。三弟冯宝做事一向不着边际,这几天都没见人影,不知道又到哪里游荡去了。
“没有。大娘子还问那人,三官人怎么没跟来?那人说三官人本来跟着一起来的,路上碰见个耍弄虫蚁的,三官人就让那些人先来,自己凑到人堆里去瞧。大娘子听了便没疑心,就和小娘子带着两个姐儿上了轿子,小姐儿跟着大娘子,大姐儿跟着小娘子,我和小茗一人跟一顶轿子。走到这儿,他们就拐进这条道,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可这该捣烂的死嘴又没出声问一问,着了祟一般就跟着轿子过来了。绕过这个弯儿,就是这儿……我听见后面小茗好像声唤了一句,才要回头,就见一个人影闪过来,接着后脑一阵疼,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后这会儿还生疼……”
冯赛看了看四周,这条小道两边都是大块林苗,附近都看不到人,转弯处路边有两棵老榆树,都很粗茂,榆树后面是一片新育的杏林,没有开花,但发出新叶,一片新绿葱茏,刚好遮住大道上的视线。
恐怕榆树后预先藏了人,等轿子过来,从后面偷袭,打晕小茗和阿娴,而后制住轿子里的邱菡、碧拂和两个女孩儿……冯赛又向小道前方望去,往前再走几百步,地势渐高,林木也渐渐繁密,杏花开得云霞一般,已经是杏花冈了。树丛花影中,隐约可见游人衣衫,不时传来笑闹声。强人抬着轿子,只要穿进杏花林,里面小路纵横,就可以放心随意逃走了。望着那漫坡杏花,冯赛心里火焚一般。
孙羊店的左廊下,摆着八只大桶,散出浓郁酒香。桶后有三条汉子,是搬酒工。中间一个光着膀子,浓眉,虎目,黝黑的方脸,正在拉一张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肉石头一样隆起。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颗石榴生下了他,就给他取名叫石榴。长大后,他嫌这名字叫着不豪气,就自己改了个名叫崔豪。
崔豪左边那个叫刘八,细眼、尖鼻,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快语,有点像八哥,人都叫他刘八哥;右边那个叫耿五,小鼻、小眼,不爱说话,常日笑眯眯的。他们两人都是崔豪的同乡好友。
崔豪今年二十七岁,来自青州,家里无田无业,只有一身力气,帮人佣耕,挣些钱粮,每天只能吃个半饱。他听说京城繁华,好讨生活,便邀了刘八和耿五一起来到京城。来了一看,京城的确活路多,他们三个又有的是力气,虽说吃住用物都比家乡贵几倍,但三人在城外烂柯寺后面合赁了一间破屋,每天找些活儿做,总算能吃个十成饱,还结识了一班外乡来的力夫。
崔豪自小喜欢拳脚棍棒,没有师傅教,就自个儿琢磨瞎练。来京城后,他结识的这班朋友中,有个逃军,会武艺,能射箭。崔豪就跟着他学,其他朋友看着眼馋,也一起学起来,几十个人学那些富贵人,结了个社,叫“穿杨社”。没活儿时,就聚到城外练箭射树叶、射鸟。
有次,崔豪一箭射落了几十步外树上一颗梨子,旁边有个人正巧经过,大赞了声好,一看,竟是京城“牙绝”冯赛。
冯赛过来问了他姓名来历,说孙羊店正在寻几个力工搬酒,一天两顿饭管饱,一个人每月三贯钱,问他愿不愿意去。
他当然一口答应,孙羊店财力雄厚,在这店里干,比在街头等人寻雇安稳牢靠得多,除开吃饭,挣的钱多了一两贯。于是他便和刘八、耿五一起受雇到孙羊店。这里果然吃得好,活儿还轻省。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平时不许走开,难得再有空闲去郊外练箭。他们便买了三张硬弓,没事时,三个就在酒桶后拉空弓,练臂力。
这会儿,刘八和耿五都累了,坐在一边休息,崔豪自个儿又拉了十来次,浑身大汗,正在畅快,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牙绝”冯赛,看着神色不对,不似平日那么安闲和悦。
他忙笑着问候:“冯大倌儿!”冯赛下马走过来,略压着声音道:“崔兄弟,我有件事得托你帮忙。”“您尽管说!”
“我妻儿被人绑走了。”“啊?什么人这么该杀?”刘八和耿五都凑了过来。“对方做得隐秘,眼下还不清楚来路。我要拜托你们兄弟的就是这事。”“您的两位娘子、连小姐儿得有四个人吧,那起贼人是如何绑走的?”“今天上午,他们抬了两顶轿子,谎称是我安排接家眷去杏花冈赏春。到了杏花冈,拐进一条苗田岔路,就不见了。”
“两顶轿子从您家里出来,路上一定有人看见。我们满城都是兄弟,眼目多,任谁也别想躲过。刘八、耿五,这里我先看着,你们赶紧到西城各个街口,把话传给兄弟们。”
“好!”刘八、耿五一起答应着,就要走。“且慢——这事最好机密一些,我怕动静大了,吓到贼人,一旦逼急了……”
“对!得悄悄查,不能惊动贼人。你们俩把这话也一定告诉兄弟们!”
邱菡透过车板缝窥看,牛车慢慢爬上了虹桥,过桥后,沿着汴河北街向东行了好一阵,忽然停了下来。车厢板外敲了两声,坐在对面那两个男子一起起身,低声吓了句:“好生坐着,不许乱动!”随即一起下了车。
车门打开时,邱菡一眼望见汴河、岸边那几棵老柳、水边泊着的客船、船中岸上说笑走动的人……是汴河北街东头的郊野。然而车门随即又关了起来,并从外面拴死。车外那几个人不声不响,只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们走了?!邱菡忙挣起身子,透过后门缝隙向外张看,那五个人果然一起沿着汴河北街向西走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工夫细想,忙用肩膀猛力撞车门,连撞了十几回,都没撞开,忙回头朝柳碧拂急急示意,让她来一起撞。柳碧拂却并不起身,只抬头望着邱菡,目光慌怯闪动。
邱菡怒瞪了她一眼,心里恨恨唾了一声,这一唾积聚了她这大半年来的怨恨。她不愿再理,自己转身又拼力撞起来。倒是玲儿,也挣着跳下木凳,过来和她一起撞。母女两个才撞了几下,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车门,一个男子低声喝道:“莫乱动!再动,先宰了你女儿!”
随即,车子又动了起来。邱菡眼前一黑,就如身处井底,井盖砰地重又盖死了一般。她身子一软,忍不住坐倒在车厢里,望望玲儿,再看看珑儿,一直尽力压住的怕惧一起涌起,不由得呜呜哭起来。
冯赛在杏花冈想了许久,理不出什么头绪,便吩咐阿娴和阿山夫妇继续寻找。他自己又去见过了厢长,那里仍没有什么结果,派去报案的两个厢兵也已经回来,都没有找见右军巡使。
冯赛本想再多托些人去寻右军巡使,但随即想到弟弟冯宝。眼下并不知道冯宝是否真的牵涉其中,在见到弟弟之前,还是暂时不要惊动官府为好。于是,他谢过厢长,赶回家中。
他住在城西万胜门内,甕市子街横巷里,这一带原先多是官户,官员迁官还乡徙居的多,这里便渐渐全都被商户们买占。冯赛的家是一小院宅子,前后三进,一厅一堂八间房。是来京七八年后,攒了六百贯钱典买的。才进巷子,就见小茗在院门边焦急张望着。
小茗也怕担罪责,一张秀巧的小脸吓得蜡白。进到院里,冯赛先温声安慰了几句,才又详细问了一遍。小茗还是那些话,并没想起什么新东西。冯宝也一直没回来。倒是那个牛小五送来了乳酪和两条鱼,她已经收下。另外,鱼行的人来找过冯宝,看着有些急。
鱼行的人来找冯宝做什么?冯赛又一愣,但眼下顾不到这些,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株开得粉霞一般的海棠树,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冯宝,让他心头更升起一团阴云。他凝神细想,冯宝做事虽然极不牢靠,但始终敬慕嫂嫂,甚至比跟冯赛还亲些。在冯赛面前,他还时常使性耍赖,但对邱菡从来没有过丝毫不恭。若轿子真是他雇的,他为何要说谎?那几个人又为何要绑架邱菡母女和碧拂?难道是临时起意?若是临时起意,又怎么会预先埋伏着人?
照目前情形来看,就算官府出动人马来查,恐怕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