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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晚景已过,次日天明起身,祁子富央胡奎在镇上寻了两进房子:前面开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店,后面住家。祁子富见豆腐店家伙什物俱全,房子又合适,就同业主讲明白了价钱。就兑了银子成了交。过了几天,择了个日子,搬家过去。离胡奎家不远,只有半里多路,两下里各有照应。当晚胡太太也是祁子富请过去吃酒,认做亲眷走动。自此祁子富同张二娘开了店,倒也安逸,只有胡奎思想罗氏弟兄,放心不下。过了几日,辞了太太,关会了祁子富,两下照应照应,他却收拾行李、兵器,往鸡爪山商议去了,不提。
且言淮安柏府内,自从柏文连升任陕西西安府做指挥,却没有回家。只寄了一封书信回来,与侯氏夫人知道,说:“女儿玉霜,已许越国公罗门为媳。所有聘礼物件交与女儿收好,家中预备妆奁,恐罗门征讨鞑靼回来,即要完姻。家下诸事,烦内侄侯登照应。”夫人见了书信,也不甚欢喜,心中想道:“又不是亲生女儿,叫我备什么妆奁?”却不过情,将聘礼假意笑盈盈地送与小姐,道:“我儿恭喜。你父亲在外,将你许了长安越国公罗门为媳了。这是聘礼,交与你收好了,好做夫人。”小姐含羞,只得收下,说道:“全仗母亲的洪福。”母女们又谈了两句家常淡话,夫人也自下楼去了。
小姐送过夫人下楼之后,将聘礼收在箱内,暗暗流泪道:“可怜我柏五霜自幼不幸,亡了亲娘;后来的晚娘侯氏,却是同我不大和睦。今日若是留得我亲娘在堂,见我许了人家,不知怎样欢喜!你看她说几句客套话儿,竟自去了,全无半点真心,叫人好不悲伤人也!”小姐越想越苦,不觉珠泪纷纷,香腮流落,可怜又不敢高声,只好暗暗痛苦,不提。
单言侯氏夫人,叫侄儿侯登掌管田地、家务。原来那侯登年方一十九岁,生得身小头大,疤麻丑恶,秉性愚蒙,文武两事,无一能晓。既不通文理,就该安分守己;谁知他生得丑,却又专门好色贪花。那柏小姐未许罗门之时,就暗暗思想,刻刻留神,想谋占小姐为妻。怎当得柏小姐三贞九烈,怎肯与凡人做亲。侯登为人不端,小姐要发作他,数次只因侯氏面上,不好意思开口。这小姐为人端正,他却也不敢下手,后来晓得许了长安罗府,心中暗暗怀恨,说道:“这么一块美玉,倒送与别人。若是我侯登得她为妻,却有两便:一者先得一个美貌佳人;二者我姑母又无儿子,她的万贯家财,久后岂不是都归与我侯登一人享用?可恨罗家小畜生,他倒先夺了我一块美玉去了!”过了些时,也就渐渐断了妄想了。
一日三,三日九,早过了三个多月时光。他在家里哪里坐得住,即将柏府的银钱拿了出去结交他的朋友,无非是那一班少年子弟、酒色之徒。每日出去寻花问柳,饮酒宿娼,成群结党,实不成规矩。小姐看在眼内,暗暗怀恨在心。若是侯氏是个正气的,拘管他些也好,怎当她丝毫不查,这侯登越发放荡胡为了。正是:
游鱼漏网随波走,野鸟无笼到处飞。
话说侯登那日正在书房用饭,忽见安童来禀道:“今日是淮安府太爷大寿,请大爷去拜看。”侯登听了,来到后堂,秉知姑母,备了寿礼,写了柏老爷名帖;换了一身新衣服,叫家人挑了礼,备了马。侯登出了门,上了马欣然而去,将次进城,却从胡家镇经过。正走之间,在马上一看,只见大路旁边开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店,店里有一位姑娘在哪里掌柜,生得十分美貌。侯登暗暗称赞道:“不想村中倒有这一个美女,看她容貌不在玉霜表妹之下,不知可曾许人?我若娶她为妾,也是好的。”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祁巧云姑娘。那祁巧云看见侯登在马上看她,她就转身进去了。正是:
浮云掩却嫦娥面,不与凡人仔细观。
话说侯登见那女子进去,他就打马走了。到了城门口,只见挤着许多人,在哪里看告示,人人感叹,个个伤嗟。侯登心疑,近前看时,原来就是沈太师的行文,捉拿罗氏弟兄的榜文。侯登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好不欢喜,道:“好呀!我只说罗焜夺了我的人财,谁知他无福受用,先犯下了罪案。我想罗焜是人死财散,瓦解冰消,焉敢还来迎娶?这个佳人依旧还是我侯登受用了。”看过告示,打马进城。
到了淮安府的衙门,只见合城的乡绅纷纷送礼。侯登下了马,进了迎宾馆,先叫家人投了名帖,送进礼物。那知府见是柏爷府里的,忙忙传请。侯登走进私衙,拜过寿,知府闲问柏爷为官的事,叙了一回寒温。一面笙箫细乐,摆上寿面。管待侯登的酒面,侯登哪里还有心肠吃面,只吃了一碗,忙忙就走,退出府衙。到了大堂,跨上了马,一路思想:“回去同姑母商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哪怕柏玉霜飞上天去,也难脱我手!”想定了主意,打马回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古松林佳人尽节
粉妆楼美女逃灾
话说侯登听见罗门全家抄斩,又思想玉霜起来了,一路上想定了主意,走马回家,见了他的姑母道:“侄儿今日进城,见了一件奇事。”太太道:“有何奇事?可说与我听听。”侯登道:“可笑姑丈有眼无珠,把表妹与长安罗增做媳妇,图他家世袭的公爵、一品的富贵。谁知那罗增奉旨督兵,镇守边关,征讨鞑靼,一阵杀得大败。罗增已降番邦去了。皇上大怒,旨下将罗府全家拿下处斩。他家单单只走了两个公子,现今外面画影图形捉拿。这不是一件奇事?只是将表妹的终身误了,其实可惜。”
侯氏太太道:“玉霜丫头自从许了罗门,她每日描鸾刺凤,预备出嫁,连我也不睬,显得她是公爷的媳妇。今日一般罗家弄出事来了,全家都杀了,待我前去气她一气。”侯登道:“气她也是枉然,侄儿倒有一计在此。”夫人道:“你有何计?”侯登道:“姑母年已半百,膝下又无儿子,将来玉霜另许人家,这万贯家财都是归她了,你老人家岂不是人财两空,半世孤苦?为今之计,罗门今已消灭,玉霜左右是另外嫁人的,不如将表妹把与侄儿为婚。一者这些家私不得便宜外人,二者你老人家也有照应,岂不是亲上加亲,一举两得?”侯氏道:“怕这个小贱人不肯。”侯登道:“全仗姑母周全。”
二人商议已定,夫人来与小姐说话。到了后楼,小姐忙忙起身迎接。太太进房坐下,假意含悲,叫声:“儿呀,不好了,你可晓得一桩祸事?”小姐失惊道:“母亲,有什么祸事?莫非是爹爹任上有什么风声?”太太道:“不是你爹爹有什么风声,转是你爹爹害了你终身。”小姐吃了一惊道:“爹爹有何事误了我?”太太道:“你爹爹有眼无珠,把你许配了罗门为媳,图他的荣华富贵。谁知罗增不争气,奉旨领兵去征剿鞑靼,不知他怎样大败一阵,被番擒去。若是尽了忠也还好,谁知他贪生怕死,降了番邦,反领兵前来讨战。皇上闻之大怒,当时传旨将他满门拿下。可怜罗太大并一家大小,一齐斩首示众,只有两位公子逃走在外,现挂了榜,画影图形,普天下捉拿。他一门已是瓦解冰消,寸草全无。岂不是你爹爹误了你的终身!”
小姐听了这番言语,只急得柳眉顿蹙,杏脸含悲,一时气阻咽喉,闷倒在地,忙得众丫鬟一齐前来,用开水灌了半日。只见小姐长叹一声,二目微睁,悠悠苏醒。夫人同了丫鬟扶起小姐坐在床上,一齐前来劝解。小姐两泪汪汪,低低哭道:“可怜我柏玉霜命苦至此,害婆家满门的性命。如今是江上浮萍,全无着落,如何是好?”夫人道:“我儿休要悲苦。你也不曾过门,罗家已成反叛,就是罗焜在,也不能把你娶了。等老身代你另拣个人家,也是我的依靠。”小姐道:“母亲说哪里话。孩儿虽是女流,也晓得三贞九烈。既受罗门之聘,生也是罗门之人,死也是罗门之鬼,哪有再嫁之理?”侯氏夫人见小姐说话顶真,也不再劝,只说道:“你嫁不嫁,再作商议。只是莫哭出病来,无照应。”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那侯氏夫人劝了几句,就下楼去了。小姐哭了一回,爬起身来,闷对菱花。洗去脸上脂粉,除去钗环珠翠,脱去绫罗锦绣,换了一身素服。走到继母房中,拜了两拜道:“孩儿的婆婆去世,孩儿不孝,未得守丧。今改换了两件素服,欲在后园遥祭一祭,特来禀知母亲,求母亲方便。”侯氏听见,不悦道:“你父母现今在堂,凡事俱要吉利。今日许你一遭,下次不可。”小姐领命,一路悲悲切切,回楼而来。正是:
慎终未尽三年礼,守孝空存一片心。
玉霜小姐哭回后楼,吩咐丫鬟买些金银锞锭、香花纸烛、酒肴素馔等件。到黄昏以后,叫四个贴身的丫鬟。到后花园打扫了一座花厅,摆设了桌案,供上了酒肴,点了香烛。小姐净手焚香,望空拜倒在地,哭道:“婆婆,念你媳妇未出闺门之女,不能到长安坟上祭奠,只得今日在花园备得清酒一樽,望婆婆阴灵受享。”祝罢,一场大哭,哭倒在地,只哭得血泪双流,好不悲伤。哭了一场,化了纸锞,坐在厅上,如醉如痴。忽见一轮明月斜挂松梢,小姐叹道:“此月千古团圆,惟有罗家一门离散,怎不叫奴伤心!”
不说小姐在后园悲苦。且说侯登日夜思想小姐,见他姑母说小姐不肯改嫁,心中想道:“再冷淡些时,慢慢地讲,也不怕她飞上天去。”吃了一头的酒,气冲冲地来到后花园里玩月。方才步进花园,只见东厅上点子灯火。忙问丫鬟,方才知道是小姐设祭,心中叹道:“倒是个有情的女子。且待我去同她答答机锋,看是如何。”就往阶下走来。
只见小姐斜倚栏杆,闷坐看月。侯登走向前道:“贤妹,好一轮团圆的明月。”小姐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侯登,忙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表兄,请坐。”侯登说道:“贤妹,此月圆而复缺,缺而复圆;凡人缺而要圆,亦复如此。”小姐见侯登说话有因,乃正色道:“表兄差矣。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月之缺而复圆,乃天之道也;人之缺而不圆,乃入之道也。岂可一概而论之?”侯登道:“人若不圆,岂不误了青春年少?”小姐听了,站起身来,跪在香案面前发愿说道:“我柏玉霜如若改节,身攒万箭;若是无耻小人想我回心转意,除非是铁树开花,也不得能的。”这一些话,说得侯登满面通红,无言可对,站起身来,走下阶沿去了。正是:
此地何劳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那侯登被小姐一顿抢白,走下厅来,道:“看你这般嘴硬,我在你房中候你,看你如何与我了事?”侯登暗暗捣鬼而去。
单言柏小姐叹了一口气,见侯登已去,夜静更深,月光西坠。小姐吩咐丫鬟收了祭席,回上后楼,净了手,改了妆,坐了一坐,吩咐丫鬟各去安歇,只留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在身边伺候。才要安睡,只见侯登从床后走将出来,笑嘻嘻地向小姐道:“贤妹,请安歇罢。”正是:
无端蜂蝶多烦絮,恼得天桃春恨长。
当下小姐见侯登在床后走将出来,吃了一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