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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亲迎之夜,卸妆一看,何云倾国倾城,乃无盐丑妇也。黄生大怒,呼妇辱詈欲笞之,妇力辩曰:“彼时所见,貌极娇纤,何尝肥伟而黑,迥异若此!其间情弊,只宜问于新娘,安得笞我!”
既而夜阑,另于枕上再四诘问,珍姑不能隐匿,即实吐曰:“家君重郎才望,惟恐姻事不谐,故以侍儿湘娥代认作妾耳。”
异喟然曰:“姻缘前定,余之命也,亦复何憾?但汝必须归语尔翁,若肯以湘娥作媵,我方与汝和合无间。”
岂知窦鸿亦素爱湘娥之美,因以妹所宠用,不能即列小星。及珍姑出嫁,始遂其愿,定情之夕,授以金凤钗一双,玉环一枚,并珠衫绣裙数事。又为修造曲房画闼以居之。其中兰楣桂柱,丹垩一新,因名其所居曰“留春院”。
盖鸿遍求美丽,以为姬妾,而其最宠爱者已有三姬,曰郢雪、曰玉香、曰李翠。即以三姬分列三院,郢雪所居曰“望春”,玉香曰“藏春”,李翠曰“长春”。其三姬之下,又每一院分属数妾。每自夜阑客散,鸿将进房,则群婢纷纷各秉巨烛,在前导引,而院前俱悬绛纱灯,自内至外,火光照耀如日。诸姬或扇茶铛,或备佳酿,或焚异香,或整鸥弦,莫不明妆炫服,引领遥瞩,以伺鸿之临幸,直至归于别院,而后寝息焉。故当时为之语曰:“富倾三辅,豪压五陵。昔闻金谷,今见蜚卿。”蜚卿者,鸿之字也,其为人羡慕如此。
及得湘娥,即居以“留春院”,而珍宝器玩,皆属湘娥掌管,恩宠之降,更非三姬可及。盖湘娥两脸红晕如海棠花,细腰楚楚,虽极轻盈柔媚,而不伤于瘦。其肌肤嫩滑如脂,洁白如雪。虽以三姬之美,号称绝色,亦莫能及也。昔白乐天尝咏玉环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其亦湘娥之谓欤!
黄生既为窦翁所诒,而湘娥又不可得,心极恨恨。既而与珍姑一同归宁,有婢秋蟾者,亦颇妖媚有姿色。黄生一见,即惊问珍姑曰“顷我于回廊之侧,遇见一姬,身衣淡红衫,而发垂眉际者,其即湘娥耶?”
珍姑笑曰:“此乃郢娘之婢秋蟾也。若湘娥岂得易见,而其美艳,亦岂蟾貌所及。郎若渴欲见时,少顷妾当邀彼对局于房,郎乃卒从外至,则可见矣。”
黄生大喜,趋外潜迹以伺。俄而湘娥果来,方欲整局下子,而异不能忍耐,旋从外人。但见月丽花娟,胡然若帝。湘娥撇下楸枰,惊起窜避而逝。异目断神迷,如丧魂魄,忽忽自叹曰:“天下女子,果有美艳至此乎!”自后思慕不已,寝食俱忘,竟成癫疾,不及半年而殁。
鸿尝得异香而不识,以问湘娥,湘娥曰:“妾闻汉武帝时,有浮忻国遣使贡兰金之泥、瑞雀之香。其金百铸,色变为白,而有光如银,唐人诗所谓‘银烛’是也。其香燃以熏衣,经年不散,若炼药水,涵浸百日,则焚之能致群雀飞舞而下。今观此香,形如雀脑,气过沉檀,殆即瑞雀之香也。”鸿犹未信,及观汉武外传,果有是香。而其所载,与湘娥所说无异。
又有人以瓦垆来鬻者,索价至三百金。鸿以示湘娥,湘娥双手捧玩,啧啧赞叹曰:“美哉是垆,其殆唐末高季昌之物乎!按昌本传,尝得瓦垆甚美,一大一小,色若鸦青,其后以一赠于罗隐,留一自用。今观此垆,形色相似,殆真数百年物也。”
及观垆底,果有六字云:“乾化三年重制”,乃梁祖朱温年号也。
娥又能辨识金玉,尝从容讽鸿曰:“金性贵重,而以滇南为佳,玉质取温,而以于阗为上。然金玉亦弗足为异,昔石崇有八尺高之珊瑚,冯云有榴花色之玛瑙,美逾白璧,价值连城。然而珊瑚、玛瑙亦未足贵也。妾闻神骏志在千里,鲲鱼徙必南溟。今郎以过人之才,负英雄之略。既慕仲升投笔,宜学终军请缨。何不乘时自奋,以图功业,而乃株守丘园,徒为程卓乎?”
鸿喟然曰:“非卿爱我,言不及此,然予亦岂甘老于牖下者。”遂长吟一律,以赋其志云:
无限幽思独倚楼,哪堪时物更生愁。
塞云野草连千里,落木凄风并一秋。
献赋无才徒企仰,请缨有志尚淹留。
最夸剑气双星近,岂让当年定远侯。
湘娥亦和韵一章云:
欲舒远目向南楼,岂为西风起暮愁。
万里白云横绝塞,一声紫雁唳清秋。
书传圯上休违约,剑啸床头好自留。
直斩楼兰酬壮志,期君谈笑获封侯。
鸿又尝命湘娥作四季闺词,湘娥援笔立挥云:
鹅黄柳色,一抹烟如织。倚遍南楼莺语寂,又是暮山横碧。忽闻女伴相邀,踏青准拟明朝。单少绣花鞋子,呼鬟连夜同挑。
其二
帘钩双控,时有熏风送。恼杀禽声宛转哢。惊起午窗残梦。分明薄幸回家。醒来依旧天涯。且莫浮瓜沉李,再从梦里寻他。
其三
晚风清切,远笛声如咽。坐久莫嫌灯影减,自有半窗明月。欲眠更自迟留,难禁蛩韵啁啾。漫道土悲秋色,深闺岂独无愁。
其四
彤云密销,帘外梨花舞。手自煎茶频拨火,其味党家知么。南枝传送幽芬,费人几度清吟。哪怕寒威如剪,还须扫雪遥寻。
上调清平乐
于是中秋节近,鸿乃设宴南楼。句联五字之奇,肴极八珍之美。自郢雪、玉香、李翠而外,更有二十余姬,态貌争妍,绮罗云绕,皆所谓天姿国色也。然自湘娥一至,亭亭独立,更压群芳。
于是环绕杂坐,杯觥再传,便各自寻技角饮。或歌或弹,或以彩色争呼,或以投壶竞中。
喧哗之际,鸿乃欣然笑谓湘娥曰:“明月在窗,清风入座。若无新咏,如此良夜何!”湘娥微微含笑,即席度曲三阕,以述其欢噱之意云:
黄莺儿
今夕是何年,向南楼月正圆。相看总是婵娟面,霞觞竞传。阳春共联,盈盈笑语皆生艳。且调弦,莫叫沉醉,争倚玉郎肩。
前腔
玉宇迥无烟,到更深兴益添。庾楼乐事还应浅,人圆月圆。歌喧笑喧,石家金谷何须羡。漫留连,平分秋色,狡兔乍离弦。
前腔
桂魄自娟娟,笑嫦娥镇独眠。何如一队同心,串泠泠管弦。霏霏篆烟,金杯竟把檀郎劝。更堪怜,今宵情梦,知向阿谁边。
鸿朗诵一遍,抚掌而笑曰:“字字珠玑,卿真锦心绣口。但阳台之梦,已属芳卿,何必生怜耶!”乃以玻璃盏斟葡萄酒,以酬湘娥。
又令郢雪按板,玉香吹笛,鸿乃自唱前曲。清音绕梁,每一字几尽一刻。湘娥亦故作媚态,以承恩宠。是夕纵饮尽欢,直至丙夜而息。
时有名妓自维扬流寓在郡,唤刘倩倩者,以吹笛擅名,一时推重。鸿乃设宴内楼,单延倩倩,欲使诸姬得窥其奥。及倩倩一至,谈笑风生,果觉韵致潇洒。遂令侍儿捧过玉笛,徐徐吹弄一曲,其声凄婉嘹亮,如怨如慕,真能舞鸾凤而泣鬼神。诸姬列坐两旁,侧耳静听。须臾曲终,皆为之神爽气怡,莫不连声共赞其妙,唯湘娥寂无一言。
倩倩自以擅名已久,而湘娥独不赞誉,疑为轻己,便有愠容曰:“鄙人斯技,曾得名师指授。故自南省至都,靡不见赏于名流。乃子独无一语,将谓未尽其妙耶?”
湘娥笑曰:“君之妙音,似得杨美之派,在今日厥技中,不得不推为第一手。但声音之道,蕴藉无穷。自昔以来,唯唐之李摹、宋之王淑,以笛擅名,此外寥寥罕继。必使高下疾徐,声韵稳协,五音六律,正变无乖。然后发之于喉、应之于手,而和平清正,自无轻重舛戾之讹。今君于第七调,本系正宫,而混入商声。及至入破第三字,又平仄失叶。似于至美中,不无少损,此我所以不敢谬为赏叹也。”
倩倩惊起,再拜而谢曰:“某在金陵,果系授自杨美,不揆疏浅,以致贻笑大方。幸君指示其讹,毋吝赐教。”
娥乃按笛轻吹,徐至第七调,指明舛错之处,倩倩不胜感愧曰:“君真我之师也。”
时有知其事者,为之语曰:“未得周郎正,从教误曲多。宁知刘倩倩不及郝湘娥。”
自此湘娥之名振播一时,而宠夺专房,独得鸿之嬖幸。
忽一日,有崔平仲者,浙之山阴人也,与京中一显僚年家契厚。而保定刺史郑公为崔戚属,故平仲以贡候选,将诣长安,而路经保定。谒郑之后,闻鸿富甲闾里,颇有园亭之胜,遂假寓焉。鸿以郡守至戚,即日置酒款待,而令数婢歌以侑觞。
平仲曰:“崔某一抵贵郡,即闻尊宠有郝姬者,国色无双,妙解音律。未审足下肯令出见,而使东海鄙人获闻名都之雅曲否?”
鸿素性豪侠,兼欲夸示宾客,欣然首肯,疾唤湘娥出拜。虽则常服淡妆,而娇冶天然,恍似仙姝谪下。向前礼毕,徐徐退入屏后,垂帘而坐,按笛发声,为折柳、落梅之曲,
平仲连酌数卮,带醉而笑曰:“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恼乱苏州刺史肠矣!”既而作别入都,谒见显僚。偶谈及古今美色,平仲备述湘娥之貌,显僚抚髀而叹曰:“枉作司空,不及窦鸿!”
平仲即献计曰:“窦鸿仅一富民,而蓄内宠数十。现今敝戚作刺在郡,公既有歆羡之意,何不修一尺素,整理币帛,某当奉命而去,宛转恳于敝戚,若压以郡守之命,则鸿不敢不从。而十日之内,湘娥必为公有矣。”显僚喜曰:“若得湘娥,当以苏州通判为报。”
是夕平仲起身,复诣保定,先往见鸿,而稍露其意,鸿大怒曰:“假使汝妾,亦肯赠我否?虽以天子至尊,不能诛无罪之民。何况权贵,岂能压我!常言浙人奸巧不义,以汝观之,信不谬矣!”
平仲不胜愧愤,急往见郑而告其故。郑公不得已,差役唤鸿,密谕之曰:“某公炎炎之势,尔所知也,何吝一女子,以贻不测之祸!独不闻石季伦之事乎?”
鸿对曰:“天台素以礼义教民,亦当曲谅下情。彼虽权势可畏,亦安有无故夺人爱妾之理?在昔晋季中衰,变生宗室,故季伦不免于祸耳!今在堂堂圣朝,岂容权佞横行。虽有赵王之势,不能夺罗敷之节,矧鸿乃男子乎!”
郑公喟然曰:“汝言最是,我岂能强尔哉。”
平仲见事不谐,即日回报显僚。显僚大怒,思欲寻计杀鸿。适值山西巡抚剿灭反寇,擒获余党解京,内有张秀者,系保定人氏。显僚乃遣人嘱秀招鸿同谋叛逆,遂奉部文捕鸿下狱。
平仲又诣狱谓鸿曰:“足下此冤,非恳某公,莫能伸救。若肯予以湘娥,则身家可保矣!”鸿瞋目怒视,不措一语。至晚密草数字,遣人持归,以付湘娥。湘娥拆而视之,其内写云:
我以无辜下狱,辗转思维,莫解其故。及平仲复来说诱,始知张秀诬指,乃受逆贼之命也。与其典刑西市,曷若速毙囹圄,但不知卿亦痛我而肯作坠楼人乎?不然,幸即善事新人,毋以鸿为念。
湘娥读毕,泪如泉涌,哭仆于地。既而咏诗十首,以述其诀绝之恨焉。其诗曰:
石家金谷重当时,无限恩情妾自知。
犹记玉钗私赠约,还怜月夜共衔卮。
其二
翩翩侠气似平原,食客三千誓报恩。
讵料一朝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