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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踌躇叹息,云娥悄然潜步而至,曰:“早间赵妪又以一札付来,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锁在镜箱之内。试于灯下取出一看,以便回复那生。”小莲即时开箱取简,展而视之,其书曰:
今夕何夕,又是灵鹊填桥,天孙欢会时也。何独卿与鄙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孤窗抱影,伤如之何!日来病体愈深,人事俱废。不知卿可见怜,而能设计,使侬得一亲近仙容否?不然,秋风一起,白云红叶,更是销魂时也。特烦毛颖代叩妆台,拳切拳切。
小莲览毕,怃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犹未谅妾心?”阖户挑灯,以草回启云:
天上相逢,人间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泪沾衣耳。妾性最喜妆裹,虽在病中,未尝草草。今自数月以来,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乃来札云云,似未深谅。家严闺范,君所知也。世无古押衙,使妾何以为计?若获天从人愿,则机会自生;设有不然,子但索我于冥漠间耳!扶病挑灯,匆匆草复。唯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后,小莲即卧榻不起。其体似热非热,稍进饮食,即时呕吐。每每延医看治,猜拟不一。及以汤药进,辄倾掷于地曰:“我病岂药石所能愈乎!”亲戚中有来问者,即瞋目怒叱诸婢曰:“我头目烦眩,恶闻人声。汝等疾去辞谢,不必进房也。”唯云娥至,则与抱头密语,或时叹息不已,泪如雨下。
其时新到府尹与张公同年至契,公乃择日具宴相款,云娥即为小莲设策曰:“是夜男妇俱有执事,则后房必然空寂,可于早间约定那生。将至更阑时候,妾与乳妪只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门,乳妪疾往后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内房。小姐又推以厌闻嘈杂,驱出群婢。日间饮食,妾与乳妪多取分啖,则好事可谐。而经旬累夕,亦可以无患矣!”小莲点首曰:“此事犹恐不稳。若或可为,汝其慎之。”
及备宴之夕,合家男妇果在厅前灶下,纷纭往来,而朱生遂得以乘间窃入。云娥乃驰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觉暂安稳,即令云娥等掩帏寝息,以图一晌安眠。惟恐夫人处有甚使唤,所以特来禀复。”夫人喜曰:“若思静卧,疾便可愈。此间支应有人,汝与乳妪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辉满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莲疾已全去,而绸缪彻夜,其欢恋可知也。因值房帏深邃,又与夫人卧榻前后各别,所以一住旬余。日则掩帏潜迹,夕则并枕同衾。娇含豆蔻,已为浪蝶偷香;艳绽樱桃,悉任狂蜂采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间之乐事,无逾此矣!
一夕,欢狎之后,小莲泣谓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断无别归之理,必须谋划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东有抱恨之莺,琴台起白头之叹可也。”朱生曰:“蒙卿厚爱,没齿难忘。设有负心,死于非命。”小莲曰:“子今回去,事当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恳于尊君。设或仍前不许。又当勉力图谋。成则并首百年,不成则付之以死。”小莲谢曰:“君能如此,妾可以无憾矣。”
自此又经信宿,始得乘便,仍于后扉送出。朱生既回,感忆幽欢,痴迷竟日。乃赋诗托谢曰:
梦入神仙境,纱窗月色凉。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鸳鸯。
嫩质疑无骨,柔肌信有香。
还怜欢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莲见诗,微微含笑,亦酬以绝句一章云:
郎心妾意两相坚,誓作鸳鸯交颈眠。
若得西风怜锦翼,一双飞去渚兰边。
朱生乃觅张之至戚,许以厚赂,而托其力恳于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坚持初意,而莫能挽回。
无何,公以前任事发,有旨逮问。而南都冢宰某公者,公之座师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诬,乃为具疏辩解,始蒙优诏获免。
小莲疾令云娥以寸楮密报朱生,曰:“君但恳得冢宰某公,转致家严,则姻事立妥。因家严感激其恩,方欲图报耳!”朱生大喜曰:“冢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与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机会,事必谐矣!”
及公以币帛往谢某公,某公笑曰:“盛惠决不敢领,唯年侄朱匪紫年将弱冠,尚未议姻,若肯以令爱字彼,愿执斧柯。”公唯唯曰:“若他人言,决难听从,今辱恩师鼎谕,敢不遵命。”
然公虽允,心实怏怏,归而叹息不已。呼谓小莲曰:“吾以年及耳顺,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岂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谊不可辞,业已许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小莲喜极,即归卧内,作书以报朱生曰:
下妾齿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兰膏继晷,觅五宇以凝思;鸳锦停梭,揽一编而沉诵。虽南陌有花,恒绝踏青之躅;西楼见月,长慵弄酒之觞。而心匪怀春,志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诗投,妾从屏觇。牡丹月下,欣闻白雪之哦;宋玉楼东,惭次锦貂之续。遂致郎有绿绮之挑,妾无白水之拒。而为婢媵所诱,顿涉私期。心实惭惶,颜多腼腆。虽辱誓盟缱绻,安知严命从违。而静言思之,未尝不流汗浃背也。
兹幸冰方鼎重,仰沽少傅之休;椿诺恩深,俯惬桃天之愿。遂获明侍巾栉,掩护私愆。而了却相思,莫寄青鸾之帛;永谐好合,奚牵绣幕之丝。所以遄报佳音,颙俟早输白璧。唯郎垂鉴,慰我斯心。临楮不胜欣庆之至。
朱生得书,即时择吉,整备纳聘。而婚期即订于明岁仲春,公已允议矣。
未几,公获迁,除按察司廉使,出镇建南。敕命严速,拟于春初莅任。公以去家迢远,而膝前只有一女,若于归后,岂能携往任所?况朱生亦不能远出,遂议停止,且俟任满而归,另行选吉。
第97章 美人书(4)()
朱生闻而骇然,莫知为计。仍欲恳于某公,某公方值抱病。守候旬余,始获一书,而公已启行二日矣。朱生惘惘如丧魂魄,至晚忽闻报曰:“公以风阻,犹未起程。”生乃遣使星夜到船投递。
公接书启,视书内备云:“女大须嫁,既已订期,何必更议”等语。公犹豫未决,以问夫人。夫人曰:“某公既尔力恳,女儿亦以路远不服水土为忧,况届吉期止差二日,何不令彼即于舟中娶去,亦省却尔我暮年一事。”公不得已,乃令人到家送过奁具,至期迎娶合卺毕,即买舟同送,直至百里之外而归。
彼此柳眉晨画,玉盏宵斟。或以新咏联裁,或以凤箫吹和。虽鸳鸯之在兰浦,翡翠之在云衢,无以喻其婉娈相洽之意也。尝以闺中即物为艳体诗,各赋五绝。先是小莲诗云:
纤影参差挂夕阳,美人欲卷恨偏长。
瑶阶莫道春风隔,时透寒梅一缕香。
上珠帘
新裁绡觳覆牙床,几度停针未敢忙。
若爱鸳鸯奴自绣,要描梅蕊只凭郎。
上纱帐
清光圆满似蟾蜍,日照云鬟仔细梳。
妾面何如郎面白,更烦分辨莫模糊。
上菱花
拂拭香奁绝点尘,调脂扫黛日相亲。
妾家夫婿同张敞,玉镜常羞说太真。
上镜台
皎洁新裁似月圆,时因扑蝶向花边。
郎怀出入恩长在,岂逐秋风叹弃捐。
上纨扇
朱生亦分赋五绝云:
欲从绣榻效鸳鸯,翠幌先焚百和香。
侬不放卿卿恋我,日高犹懒着衣裳。
上合欢床
孔雀双栖软玉屏,避风岂止护银灯。
只愁醉舞娇无力,留待佳人倦后凭。
上玉屏
啼莺催唤踏青忙,亲剪红罗向绮窗。
凤头不满三分阔,犹把鸳鸯绣一双。
上红绣鞋
杜若青青花遍开,寻芳拟欲到楼台。
却嫌女伴皆罗绮,翠袖须从新样裁。
上春衫
两幅鲛剪顶圆,横长三尺白绫鲜。
并头只把莲花绣,为怕郎从足后眠。
上绣枕
更有宫词一百首,备极新艳,而原稿散失,无从传录。先是朱生家亦有牡丹一株,其色浅红,即今所谓“玉楼春”也。每岁吐花不满百朵,至是一枝抽出数茎,其花繁衍,遂有数百,而大如盂盏,色变深红。
每至秾艳之际,生与小莲设茵席于旁,赏玩竟日,至夜亦留连不忍去。尝以紫锦作幔,以五色绡为球,系于枝上。又觅松萝及阳羡茶,煮以清泉,时时设供,及花谢则叹惋累日。
朱生又有山水癖,每欲出游,则与小莲偕往。所到之处,必缀题咏。而小莲年将三十,其美艳绰约,犹似十六七岁时。其肌体凝香,时作兰花气。生家故多美婢,若在莲旁,便觉形秽,故生终身不置一妾。
忽一夕,小莲梦一仙女珠冠霞帔,乘彩凤而下,笑谓莲曰:“天下将乱,子何尚留尘世。明日中午,吾在海山候子,无相忘也。”
及晓述以告生,生愕然曰:“吾梦亦如是,岂尔我命该绝于今日耶!”遂呼侍婢具汤沐浴,将至中午,果同时无疾而卒。生年四十,小莲仅三十九耳。遗命葬於牡丹花下,家人不敢违,遂为营葬。
自后每岁牡丹开时,明月之下,家人往往窥见生与小莲携手立于花底。或微闻笑咏之声,至晓则见苍苔上一巨一小足迹宛然,而花色则又繁艳无比。至五年后,遂有鼎革之变,而牡丹忽即枯死,生与小莲亦无复现形矣。
卷四
崔淑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海外有国,以昼之所见为虚,夕之所梦为实。然则梦亦可凭,而非尽属虚幻也。昔者楚襄王昼寝于高唐,而梦神女曰:“妾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一证也。杜丽娘梦感柳梦梅而死,二三年而复得柳梦梅以生,又一证也。
乃说者以为巫山妖梦,宋大夫之寓言;牡丹传奇,汤临川之臆说。则其事之不足据,固可信矣。乃以予所闻崔淑事,甚奇而相传确实。即淑自叙,亦备著其灵异,岂亦谬而不足凭欤?
嗟乎!世之熙熙攘攘,劳形毕虑于功名富贵之间者,何一非梦?而独疑于梦之不足信,又安知天壤间果无神女、丽娘之事,而疑其谬诞耶?
虽然,予之传崔淑者,又非特以其梦奇而已。夫以淑之才情双丽,举世罕俦,而委身于卖菜佣,岂不可悼!自非觉以奇梦,而使之更缔良缘,将不赍恨,郁郁而死,又安得文彩陆离,显暴于斯世耶!
然则人苟有才,必为造物所忌,而亦终为造物所怜。世之负才零落者,当守其志而翼其怜可也。故吾于崔淑之事而重有感焉。亦于淑事而信其为美人有足传者。集崔淑为第四。
明成化年间,有崔淑者,吴县崔永龄之女也。永龄嗜酒,性极豪放,而不修小节。所以困踬于廛间,莫能振拔。
淑生四岁,即颖慧异常,其祖崔浚,尝教之读诗,一过目即了了成诵。及年十七,姿色姣艳,其妙尤在双目,黑白炯炯,神气湛如秋水。每一回眸转盼,则百媚皆生。故当时每以莺莺为比,无不羡慕。然而永龄不事生产,踯躅市井,所以名士旧家,耻与联婚。
有一刘子重者,家居负郭,祖遗隙地数亩,以种蔬果为业。闻淑之美,而思欲谋以为偶。细访永龄踪迹,高阳徒也。遂乘间邀入酒肆,并拉龄之好友郑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