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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秦渡都没听完,就把那扇门打开了。
…
雨滴乓乓敲着屋瓦。
许星洲奶奶的房间暗暗的,拉着厚厚的老布蓝窗帘,一切都落了些灰,却十分整洁,有股甜丝丝的霉味儿。
那床已经撤了被褥,床头柜却仍摆着一个上世纪的红塑料电话并电话簿,按钮晶莹剔透,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床尾两口红木大箱,上头的福字没有褪色。
许星洲笑着道:“那两口箱子,还是我奶奶陪嫁过来的。”
秦渡怔怔的:“嗯。”
“说起来,”许星洲看着那口箱子笑了起来:“师兄。”
“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奶奶躲猫猫呢,”许星洲笑眯眯地背着手说:“那时候特别喜欢钻箱子,我奶奶经常吓唬我要把我锁在里面沉河,但是每次她把我从箱子里面拽出来都会和我一起笑——我就又笑又叫的,特别吵。”
秦渡:“嗯。”
“我很小的时候,”许星洲说:“那时候我爸离婚不算太久,我也不抑郁,愿意和人说话了,我爸来看我奶奶,我那时候太小,不懂察言观色,总吵着闹着要跟他回他家。”
秦渡怔怔地看着床头柜上那架老花镜。
那老花镜上一层薄灰,火红的镜架,像许星洲最爱穿的裙子颜色——它就这么躺在床头柜上,仿佛它的主人从来不曾离开过。
——秦渡只知道许星洲怀念她的奶奶。
可他却不知道这么多年,她都将她奶奶的房间保持了原状。
褪了色的高血压药盒、过期近五年的硝酸甘油含片,秦渡能叫出来名字的叫不出的药盒,桌旁厚厚的一打老人订的养生报纸,落了灰的高血压计。
许星洲眼眶发酸地道:“我爸拗不过我,就会把我接回去住两天,过几天之后,再由我奶奶把我接回来。”
秦渡:“”
“回来的路上,我哭着说不想走,”许星洲眼眶微红地道:“说想要爸爸,不想要奶奶。”
“小时候不懂事。”
雨声淅淅沥沥,许星洲揉了揉眼眶,自言自语道:
“那时候,我应该让奶奶非常难过了吧。”
——这院子几乎是个废墟。
曾经丰茂的菜地如今荒凉得野草足有半人高,不复许星洲所讲述的金黄灿烂;她曾经拿来玩过家家、爬着玩的酱菜坛子已经被冻裂了。处处都是那个年幼的、笑容灿烂的、在深夜中哭泣的许星洲的生活痕迹。
却处处都物是人非。
而许星洲,则站在最物是人非的房间里,用整个身心去怀念,那个不会回来的亲人。
秦渡那一刹那,眼眶一红。
…
人们该如何去形容这样的过去。
——也许是旧诗篇,白尼罗之上顺水漂走的玫瑰花苞;许是打开的潘多拉之盒,蔓延世间的黑沉飓风。
许星洲有无比幸福的童年和那之下的河流,有无忧无虑的伊甸园,爱她如爱自己的眼珠的亲人,也有将她弃之如敝履的过客。
许星洲一个人坐在她奶奶的房间里,安静地擦拭奶奶的桌子和红漆床头。
窗外落雨连绵,潮气顺着大开的窗户,漫了进来。
许星洲擦完那些浮灰,又无意识地把奶奶的老花镜擦了一遍,擦奶奶几十年前带来的嫁妆奁,擦衣柜的门把手,将地上的虫子尸体和灰疙瘩扫得干干净净,又打开了那两口红木盒子。
里面装着一床厚厚的棉褥子和床单、毛毯——小星洲曾经无数次偷偷钻奶奶的床,把自己裹进一股奶奶气味的毛毯之中。
香么,奶奶好笑地问,不都是老婆子的臭气么。
小星洲那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不好闻,可是粥粥喜欢。
——粥粥喜欢。她说。
奶奶走后,许星洲再不舍得碰那床散发着奶奶气味的床褥,将它团了起来,装进奶奶嫁进老许家时带来的两口红木箱子里头,像是在封存一种名为温情的罐头,生怕气味溢出半点。
她通过气味怀念奶奶,通过不改变的布局怀念这世上最爱自己的那个老人。
二十一岁的许星洲满眶泪水,低下头去闻那一箱床褥。
——许星洲去闻那一床她蹭过无数次的、奶奶晾晒被子时她当作迷宫穿来穿去的,奶奶在上面呕出过血的,救护车将奶奶拉走之后陪伴着许星洲的——属于奶奶的床褥,和陪伴了奶奶数十年的嫁妆箱子。
里面只剩一股,很淡的霉味。
许星洲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听见秦师兄在外面忙里忙外,不知忙些什么;她听见自己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缎面的褥子上,可是没有人会被唤醒,世间没有灵魂留存。
她一个人闷声大哭,痉挛地按着被褥,抱着火红的毯子,哭得肝肠无声寸寸断。
这世界好残酷啊,许星洲捂着胸口想。
怎么能把奶奶从我的身边夺走呢,她绝望地想。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人老了是会离开的,就像盂兰盆节流入江海的灯笼,终将离我们远去。
——奶奶身体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着毛病,她没有看到我带秦师兄回来,秦师兄也没能吃到我奶奶最拿手的粽子和炸货。
这已经成了定局。
许星洲拼命抹了抹眼泪。
不能哭了,许星洲告诉自己,出去的时候眼眶通红的话师兄会担心——别看他平时狗狗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看上去像块茅坑里的势头,但是他其实一看自己眼眶红肿就会难受,甚至会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哪里有遗漏了。
她用裙角擦了擦泪水,又告诉自己,下午还要去爸爸家吃饭,一定要骄傲地走进去。
我不是玻璃做的,也不是水做的,我活在当下,又不是活在过去。
然后许星洲又揉了揉鼻子尖儿,对着衣橱上的镜子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看上去不像哭过,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秦渡居然不在客厅。
可是客厅茶几上留着半块抹布,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
灯管也擦过了,电视柜上蒙的老布被撤了下来,老花瓶和里面装饰的塑料花被水冲过,水淋淋地耷拉着脑袋,许星洲小时候买的贝壳雕塑露出本身雪白的颜色,老照片老挂框灰蒙蒙的玻璃上一层水光。
许星洲呆了一下,接着就听见秦渡在院子里喊她:
“你家怎么连雨衣都没有——!”秦渡特别生气地吼道:“淋死了,出来给师兄打伞!”
许星洲心想怎么说得跟‘崽种出来挨打’似的,赶紧去找了伞冲了出去——
接着,她看见秦师兄裤腿挽得老高,踩着双粉红凉拖,被雨水淋得透湿——他站在杂草足有半人高的菜地里头,艰难地撸着袖子拔草。
“妈的,”秦渡狼狈地道:
“这辈子没拔过这种东西,这草也太结实了吧过来给师兄撑伞,淋死了。”
…
他没有拔过草。
确切来说,这位从小种种光环加身的太子爷,可能连碰都没碰过这种韧性的杂草——可是他拔过的地方,又袒露出了许星洲所熟悉的、泥泞的黄土地。
“你别碰这种东西,”秦渡说:“不准上手!陪师兄站着就行。”
过了会儿,秦渡又说:“有我这么惯你的吗。”
雨水敲击着那柄伞的伞面,秦渡龇牙咧嘴地站在小菜地里,将拔出的草往身后一扔,长而杂乱的一摞。
这片小菜地开始向她记忆中的样子靠拢,灰尘褪去,杂草消失。
继而露出属于她的乐园的,冰山一角。
“师兄,”许星洲撑着伞,带着哭腔重复道:“师兄”
秦渡低声示意道:“——淋到了,伞往自己那边打一打。”
…
秦师兄一上午都在大扫除,出了一身汗,还淋了雨。
但是太阳能热水器管子堵了,还阴天下雨,许星洲就算会变戏法也变不出热水给他洗头洗澡,他简直整个人都要炸了,下午还要去许星洲爸爸家吃饭,他马马虎虎洗了个头,就遵着约定的时间,和许星洲往她爸爸的家方向去。
出租车上,许星洲提醒他:“师兄,虽然我不归他管,但是一定要礼貌”
秦渡莫名其妙地道:“我为什么会对你爸不礼貌?我不喜欢他和我会给他留下好印象不冲突,你放心吧。”
许星洲挠了挠头:“哎呀我也说不清楚”
“虽然我爸也挺一言难尽的,但是你要忍的不是他,”许星洲艰难地解释:“是我那个妹妹”
秦渡奇怪地看了许星洲一眼,许星洲也不知怎么描述自己这个叫许春生的、同父异母的姐妹。
让秦师兄别和这个十三四的小孩计较么?这劝告也太看不起人了,秦师兄还不先把许星洲皮剥了才怪
许星洲:“”
许星洲不想被剥皮,立刻道:“不,没事,当我没说。”
“”
天蓝出租车驶过满城的黑风铁雨。
她爸住的地段显然要繁华一些,打出租车过去的话,会路过石市区的一些商业街。这些购物中心比不得作为金融中心的上海,却也算得上车水马龙。
秦渡看了会儿,一挥手,示意出租车停下。
“师兄下去买点东西,”秦渡稳稳道:“——我们不空手去。”
然后秦渡又道:“你先去你爸小区门口找个避雨的地方等着,等师兄汇合我很快的,最多十五分钟。”
确实,空手去也太不像话了。
又不是别的什么关系,是关系那么疏远的父亲和他的家人——而秦师兄确实很懂人情往来。
许星洲便嗯了一声,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把自己的小星星伞从车窗递给他,让师兄别淋着。
出租车司机笑道:“小姑娘,你男朋友蛮帅,你眼光很高啊。”
许星洲哈哈大笑。
…
出租车司机将她载到了梧桐小区门口。
她父亲住的小区不远,门口法国梧桐低矮,在漆黑风雨中撕扯飘摇,楼房却高端不少。上次来这儿还是一年半以前,许星洲从包里摸了另一把伞,结清车费,结果看到那包里的一张有点皱的a4纸。
她看着那张a4纸看了一会儿,把它郑重地、珍贵而谨慎地塞进了自己的挎包深处。
“——小姑娘,路上小心,”司机笑道:“这雨可不小,小心路滑。”
许星洲甜甜笑道:“师傅您也是!祝您今天顺顺利利哟。”
司机师傅笑着对许星洲一点额头致意。
然后许星洲冒着雨,跑进了那小区的门房里。
她把伞收了起来,把自己淋湿的裙角拽了起来,跺了跺脚,又把头发往后一捋——刚准备登记一下客人来访的清单,接着,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许春生在门房的门后,阴暗地看着她。
许星洲:“”
“你来了,”许春生说:“姐姐。”
许星洲眯起眼睛道:“你在这儿等我?”
许春生:“要不是他们派我,我来等你做什么?心里有点数吧。”
“然后呢。”
许春生刷卡开了小区的门,丝毫不掩饰轻蔑地看着门外的许星洲,开了口——
番外:踩面包的女孩子()
番外:踩面包的女孩子
…
雨自天穹而落;飘飘洒洒的;天沉沉欲雨。
小区门口梧桐飘摇;路人行色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