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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医院的病房外,重年对双年重复了一句话:“我和沈家谦要分开了。”
双年同样是震惊,而她的震惊又和姜轩涛不一样。
双年虽然去年才回来,医院和学校两边跑,工作忙碌得有时连睡觉都是奢侈,平日里姐妹两人也多在周末有时间才相聚,在重年有心的掩饰下,并不知道她和沈家谦早已是同一屋檐下长期分居的状态。可是作为妹妹,双年并没有那么迟钝,对从小到大躺在一张床上长大的姐姐还是比谁都了解的。她是看着重年嫁人的,一早就敏感地察觉姐姐姐夫之间的相处并不像大多数夫妻那样,连新婚都不见得有多和美亲密。都说亲姐妹连心,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姐姐在这场婚姻里竖起了一道墙,不仅所有人连同她这个妹妹都被挡在外面,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是被隔在了墙外。
双年比谁都知道重年心里的自卑怯懦,那时候连春节来上学顺便带点家乡食物去叔叔家拜年,她都那么为难拘束。双年永远记得每回紧紧拉住她的手走在通往那栋花园别墅私家路上沉默的姐姐,还有她坐在那精致典雅客厅里的拘束不自然,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脸上空洞而茫然。双年也知道那里是不属于她们的另一个世界,可是她跟重年不同,她没有自卑难堪,很轻松地就接受了,她觉得自己也拥有一个世界,也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以为重年也会慢慢接受,毕竟她嫁给了沈家谦,而那是实实在在的结合。
双年一直以为重年的那堵墙会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姐姐总有一天会融入进去。所以重年不肯多提自己的婚姻,总是一味遮掩粉饰太平,双年也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不令姐姐为难,因为夫妻间的事到底旁人难以说清。可是双年对姐姐婚姻的期望,毕竟带着少女的乐观想望,她没有想到,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的是一座城,而不是一堵墙。
双年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姐,你想好了吗?”
重年说:“双年,如果人身上长了一个瘤,是不管它不理它任它扩散到全身所有的细胞,腐烂在血肉里,最后连血肉也一起死去,还是不管痛不痛,一刀下去先割掉这颗嵌进肉里的瘤?”
“并不是所有长在身上的瘤都要割去,有的吃『药』可以治好,有的会自己消失,有的也不用管,需要手术割掉的都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的。”
“可是双年,我这颗恐怕是肿瘤,而且已经到了末期。”
重年踏出了这一步,如同沈家和所说的,是下定了决心的,而且一旦做了,只想快刀斩『乱』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优柔寡断喜欢做缩头乌龟的人,只要能够躲得了一时,就希望最好能够躲得一世——从前那么多年她也那样不声不响,看不出喜乐走过来了。可是真正卸掉枷锁和桎梏,下定了决心,又有一种孤绝的执拗,比谁都坚决。她知道前面艰难险阻重重,可是只有走过去了,才会有一片新的天地。不论那片天地是大是小,是不是会让她失望难过,是不是以后她都要生活在失去的悲伤中,她都要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还没老得彻底失去声音和所有的愿望之前,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在沈家和家里,还是多年前那精致典雅的客厅,她仍旧坐在大大的白『色』长沙发上,当年的拘束不自然也没有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消失殆尽。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再一次平铺直叙了一遍她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沈家和沉默,对这样一句似乎客观公正的陈述总结,不怨不恨,不偏不倚,淡淡地抹去所有对错与悲喜,仿佛可以一笔抹去当中所有的岁月,她一时无言以对。不远处视线所及的敞开门的偏厅里,特地被她接来的沈奈奈在玩那架十九世纪欧洲老古董三角钢琴,因为不会弹琴,只是胡『乱』在琴键上瞎按,根本没有任何曲调,可是钢琴音『色』极好,这样从奈奈手下『乱』弹出来的咚咚咚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像叮叮咚咚的小小舞曲,带着孩童的欢乐活泼。
“那奈奈呢?”沈家和透过前面一格一格的博古架的缝隙,看着偏厅的方向,“他还不满三岁,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
像是应验她的话,沈奈奈突然扬声叫唤:“妈妈——”
重年大声答应:“妈妈在这儿。”
不成调的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欢快而温暖。
重年在奈奈的琴声里,明明知道是奢望,也要说下去:“我要奈奈跟着我,我会照顾好他,你们随时可以看他,他也可以两边住,只要他快乐。”
沈家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做母亲,然而很久之前却已经有了母亲的体会。都说长姐如母,她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弟弟,感情并不比母亲少。而对于沈奈奈,更是心尖尖里的一团肉,从他出生就没有一天不挂在心上,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心。可是她也有私心,她说:“重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重年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不可能,即便是徒劳,她也要努力争取。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无力酸涩找一个地方安放,也许是安慰自己不得不放弃的苦楚,也许是说服自己放手前的最后一搏——可是这些统统都是无力的,她安慰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有放弃的痛是巨大而猛烈的,是从身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血肉,此后永远都不会有新生来弥补替代,永生永世那一块缺失都不会完整。
“重年,你们也并不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奈奈是可以在你们身边快快乐乐长大的。”沈家和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知道家谦这些年叫你受了委屈,他就是个闷葫芦,有什么都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但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当年他在这里说要娶你的时候,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叫他进去,他都跪下来求我了。他从小就骄傲,从来不肯低头,挨了那么多回打,也还是一身硬骨头。可是那一回他跪在我面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爱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可是他一直记得你,后来又遇见你,你在他的车子里唱歌给他听,他一直都记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一年他不肯和曲曲结婚的真正原因,我们是把他『逼』走了,可是幸好他后来终于还是又遇见了你。”
沈家和说出这一番话是低下了头的,为了自己的弟弟,她愿意低下头来卑微地乞求。她只觉得苦涩,这么多年的事情三言两语说出来,当中那么多的情意,语言永远也说不尽。爱是这世间最大的圆满,永生永世都不会遗忘。
“重年,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你,他还像个孩子,只是不懂如何去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教会他。”
第73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停止了,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直到一团身体直扑进她怀里,稚气的嗓音甜糯糯地叫唤:“妈妈!”
重年下意识抱紧怀里的身体,回答:“嗳,妈妈在。”
沈奈奈满足了,从她身上爬下来,又奔进沈家和怀里去叫唤:“姑妈!”
“嗳,姑妈也在。”沈家和抱着他笑得心满意足,所有的苦涩伤感瞬间『荡』然一空。
“姑妈,我弹琴了。”
“是是是,姑妈听见了,奈奈弹得真好听。奈奈喜欢弹琴吗?姑妈找个老师来教奈奈弹琴,好不好?”
“不要,我自己弹!”沈奈奈扬起下巴,神气得不得了。
沈家和一概附和:“好好好,不要老师,奈奈自己会弹。”
“姑妈,你什么时候走?”
“姑妈才刚刚回来你就要姑妈走啊?姑妈带奈奈一起走,好不好?”
沈奈奈断然拒绝:“no!that’sterrible!”
沈家和被噎到了,摆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兮兮地问:“奈奈不喜欢跟姑妈一起?”
沈奈奈倒也会哄人:“姑妈,不是!是美国不好玩!”
沈家和当然是故意逗他的,马上笑盈盈地说:“那我们不去美国,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去哪儿?”
“奈奈喜欢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那妈妈去不去?”
沈家和看了一眼重年,没有回答。
沈奈奈又问:“沈家谦呢?沈家谦去我不去!”
这回沈家和无奈地叹气:“你这个小顽固,打了你屁股几下,你就记恨上了,他是你爸爸,他不打你屁股谁打你啊……”
沈家和絮絮地劝哄沈奈奈,唯恐为了那几下打屁股,奈奈心里真留下阴影伤害,以后父子之间有裂痕。沈奈奈颇不以为然,瞪着眼睛一脸不情愿地重复:“沈家谦就是沈家谦!”
重年坐在一边脑子钝钝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听见,可是仿佛并没有传递到大脑里,并没有被解说消化,直到奈奈那一句“妈妈去不去”才真正唤醒了她。她看着坐在沈家和腿上神气活现淘气犯浑的奈奈,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她熟悉的,哪一个表情是表达什么她都能在他的声音出现之前就了然,可是近在眼前的这些以后会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在他们说话的一个间隙,对奈奈笑一笑:“妈妈回去了,奈奈在这里陪姑妈要乖。”
这也是墨守陈规的惯例了,沈家和这几年每回回来,沈奈奈都会跟她住几天陪她。而沈家和回来也有一大半是挂念他,特地回来的。沈奈奈脸上『露』出不舍,可大概也知道姑妈回来后还要走,要陪姑妈,所以只是扑到重年身上去腻着她说了一通稚气话,要她明天下班了就来看他,末了还肉麻兮兮地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难得乖巧一回,甜腻腻地说:“妈妈,晚安。”
重年很难过,越是这种时候,奈奈越亲近她缠腻她,她越是觉得难过。走出大门,她站在院子里回头,看见奈奈还站在门廊下朝她挥手,那一刻心里的酸楚苦涩绵延不去,重重击入心脏。她甚至疑心奈奈是有了心灵感应,幼小心灵深处害怕不安。
沈家和叫来了司机送她回去,走进了屋子,她下意识开始寻找。沈家谦却不在。她找遍了每一个屋子,他的书房,主卧室,甚至是这几年她很少走上去的三楼,从视听室到『露』台花园,哪里都没有他。
最后她在自己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那一条丝巾。白『色』的丝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微微泛黄,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画面,总有抹不去的沉埃。她要想一想才知道已经十年了。
重年在床头柜前面蹲了很久,起身的时候腿麻得直抽筋,一个趔趄身体朝后仰躺倒在地。她举起手,一直抓在手里的丝巾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上头嫣红的折枝梅花洒落下来,像大雪后梅树下零落的花瓣,又老又旧,枯萎残败。丝巾蒙在了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滑腻的丝绸贴在肌肤上,又软又轻,仿佛是岁月,随时都会滑走。
她伸手抚『摸』蒙在丝巾下的眼睛,落进眼底的点点嫣红带她走进了已经滑走的岁月。
再次站在夜『色』里的街头,看向远处目之所及的校门,她终于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名字,按了下去。
“重年?出什么事了?”周顾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