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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离开孟京的时候,听说李太傅家中,已经人去楼空。”
一听到“李太傅”三个字,我的心猛的一沉。
李俊!
在凤翔城,是他将自己人头献上,换取了南宫和水寻幽的麻痹大意,才让余鹤有时机调兵遣将,一举拿下玄铁军,那一仗,可以说是用他的性命换来的,没想到他的家人——
余鹤浓眉紧皱,说道:“虽然这条计策是李俊所出,但当时放出的消息,是他被太后布局逼迫,李家的人要追根究底,只怕——”
也就是说,今天的刺客是李家的人,他们是要找我索命了。
看着我眉头微蹙的样子,余鹤道:“太后,在下没有亲自护送小皇子回孟京,也是担心他们会有所行动,所以快马加鞭赶来。在下不会让他们有机会的。”
我摇了摇头:“不,季先生,如果那个刺客再出现,你不要动手。”
他微微挑眉:“太后——”
一想到当初在凤翔城上,李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想到他为了凤翔城的安危如何决然赴死,一阵愧疚涌上心头,说是我逼死他,其实并不为过,我不想再让他的后人也沾染这样的鲜血,“如果刺客真的来了,你不要伤害他。”
“那,你的安危——”
“我自有办法。”
余鹤看着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是。”
一时的伤感过去,我还是立刻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抬头看着他:“季先生,消息传回召业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南宫他们应该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本宫还有一些事,需要仰仗先生。”
余鹤肃容凝神,抬头看向了我。
这一天夜里,我和余鹤在延福殿夜谈,一直到很晚。
许多后来的事,都是在那一夜做下定夺,而我和他不知道的是,就是在这一夜,天现彗星,钦天监的卜筮官观天卜卦,占得主星大凶,有改朝换代,江山易姓之凶兆。
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
南宫家族把持朝政,胁迫皇帝太后,江山易主,已经是大势所趋。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南宫一定有很多事要做,但我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当我无意中推门出去,居然看到他站在延福殿外不远的地方。
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遥遥相对时,我只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沉默着,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关上了门。
明明隔得那么远,却不知为什么,好像他沉重的呼吸就吹响在耳边,整整一夜都在身边萦绕着,直至天明。
如是者数日。
我并不奇怪他会在延福殿外,不管是余鹤阻击他们的人消息传了回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真正让我意外的是——到了第三天,那个漏网的刺客出现了。
当我从梦中被惊醒的时候,外面已经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披上衣服走去的时候,周围的亭台楼阁都亮起了等,就看到那些侍卫在宫中跑来跑去,似乎在搜索着什么,但他们始终顾忌着,没敢踏入延福殿一步。
而我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难道,余鹤——?!
这样一想,我立刻转身跑回去,在大殿的周围看着,果然又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听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藏在那里,呼吸中带着惊恐。
我急忙走过去:“你——”
话没说完,外面的火光一闪,照亮了那个角落里的人影,而我接下来的话就全都咽了下去。
蜷缩在角落里的,不是余鹤,而是一个脸色仓皇的——孩子。
他穿着一身褴褛的短衫,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坐在角落里,当听到我的脚步声时,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在隐隐的火光下闪过了一点光芒。
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我的脚步僵了一下,慢慢的走上去,那孩子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你不要杀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微微蹙眉,我俯下身看着他:“你是谁?”
“我,我叫李延。”
李延,李俊的小儿子。
我知道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李俊,而是因为这个名字在轩辕国的皇室中,尤为特别。
太子太傅李俊在轩辕庭死后便不再任太傅,但仍然受到父皇的推崇,听说也时常让他重返勤学殿,教授轩辕康一些古籍,随同轩辕康一起上课的,还有朝中其他几名重臣的儿子,作为侍读,陪伴轩辕康一起上课。
而李俊的这个小儿子,虽然年纪很小,但聪明伶俐,父皇对他也颇为偏爱,恩准他一起到勤政殿念书。
勤学殿教书的是个前朝老状元,不爱争名夺利,最厌权势,有一天多喝了两杯酒,就丢开了四书五经,给学生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老大夫到知府替知府大人的妻子接生,母子平安。完了知府大人赐宴,老大夫把酒菜吃完了,独独带回一个橘子,顺手丢到了院子里。谁知第二天早上,他的小孙子又把橘子给捡了回来,高高兴兴的拿给他吃,老大夫哭得泪如雨下。
当时,老状元问他的学生们:老大夫为什么哭?
据说在场的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父皇站在门外,只暗暗的笑,谁知就听到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回答:“那个橘子有毒。”
这件事是事后昊炎告诉我听的,虽然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我没有猜到的是,那个和我一样答得出答案的,是只有五岁的李延。
据说那天,父皇将李延带到李俊的身边,告诉他,今后不用再把孩子送进宫读书了。
事后,父皇对身边的人说:此子天生反骨,将来必为国家之祸。
说起来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虽然当时非常震惊,但时长日久,我也渐渐的淡忘了,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个孩子!
李家的人来召业行刺我,我一直以为就算不是他们雇佣杀手,也是一些精壮的年轻人,却没想到,这个漏网之鱼,竟然是一个孩子!
李家,只剩他了吗?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些紧,慢慢的上前一步:“你的家人呢?”
这孩子眨着眼睛看着我,那种惊恐仿佛是从心底里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道:“都,都死了。”
他说着,还是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哪里看得出当日父皇所说的“天生反骨,国家之祸”的影子,我慢慢上前一步,伸手拂开他凌乱的头发,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别怕。”
这个孩子虽然受了惊,但到底是累了,跟我回到延福殿的时候就恹恹的,我把他安顿到了内室,看着他睡着,梦里还在不安的咬着指甲,这才慢慢的放下床帏。
走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南宫坐在桌边,什么也不说,安静的喝茶。
我想了想,走过去坐下。
他一言不发,外面也并没有跟着人进来,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静默的坐了很久,我轻轻的道:“他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刺客带来的孩子。”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抬眼看着他:“是我对不起他的父亲,李家已经被灭门了,只留下这一个血脉,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不管他是不是刺客。”
南宫一直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茶杯,这个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嘴角微挑带着一点微笑,可眼中却完全没有温度:“我觉得,你好像可以轻易的宽恕任何一个人,却独独不肯原谅真正希望你原谅他的人。”
我的脸色一僵,慢慢的撇开了脸。
他看了我很久,终于起身,说道:“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不过我还是那一句话——”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一个刺客带来的孩子,或者说,这是一个刺客。”
说完,便转身走了。
我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等到远处的火光慢慢的隐匿下去,这才回到内室,那个孩子还在睡着,红扑扑的脸上带着一点凉意,我轻轻的用掌心摩挲着他的脸蛋,一直到那里重新温暖起来。
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遭遇这样的变故,真是世上最悲惨的事了。
所以,不管他是刺客,还是天生反骨,我都不想他遭到伤害。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筋骨酸痛,我竟然趴在床沿就这么睡了一夜。
可当我睡眼惺忪的抬头时,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人呢?
我急忙起身往外走,刚刚出了内室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攀在桌子边上坐着,桌上放着一些糕点果饼,他拿着大块大块的往嘴里塞。
一看到我,他像是有些害羞,急忙站起来,想要说话,又呛得满脸通红:“夫——夫人,我——”
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就松了口气,急忙走过去,他已经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我便倒了杯茶递给他,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没事,慢慢吃,别噎着。”
他喝了茶,这才咽下那一口糕饼,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不起夫人,我,我饿了,看到这里有吃的,我就——”
我笑了笑,其实也该怪我,他这几天在宫里一定是东躲西藏,哪里弄得到什么吃的,昨天晚上救下他的时候只怕就饿坏了,我却一点都没有想到,就这么让他空着肚子睡觉,也难怪馋成这样。
想来我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却一点也不细心,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的照顾我的慕风,也完全没有尽到一点母亲的责任,这样想来,更是心酸。
于是,我温柔的对李延说道:“肚子饿了不能光吃这些,我让他们送些饭菜来。”
说完,我便要推门出去,却听见李延在身后轻轻的叫我:“夫人。”
“嗯?”
我回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桌边,嘴角还留着一点食物的残渣,一双眼睛澄清而明亮的看着我:“请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啊?”
“……”我淡淡一笑:“我的夫君姓楚,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失去了亲人的人。”
李延眨了眨眼睛,朝着我一拜:“谢谢你,楚夫人。”
从这一天开始,李延便一直留在了延福殿。
虽然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这个孩子倒是比同龄人显得更聪明机警,尤其在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之后,他显得很谨慎,也很小心。从来不轻易踏出大殿,甚至连大门也不轻易地出,每天就陪在我身边,听我抚琴,看我作画,有的时候也会缠着我讲一些风土人情和故事来听。
身边多了一个孩子要照顾,当然比一个人的时候更累,我却觉得要好受一些。
往事不可追,他的父亲已经过世,我只能在他身上弥补对于李俊的遗憾,也因为要照顾他,反而心灵上有了一丝寄托,倒也不觉得日子难捱。
只是,大概那天夜里趴在他床边睡觉的时候着了凉,没过几天我便病倒了。
这些年来我的身上一直是伤病不断,前些日子在白虎国和鬼谷产子已经是伤了元气,虽然在行且思静养了一段日子,到底是长贫难顾,御医给开了几帖方子煎来吃了,头疼刚刚好一些,又开始发烧,烧好容易退了,胃口却也被那些黑泥一样的汤药搞坏了。
整个人就好像一张破损的网,怎么补,也补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