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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小戚()
“先说第一个‘以文制武’,是我太祖祖制,为的是防止武将做大,实行起来效果也不错。却导致外行指挥内行,将领地位低下。”徐渭叹口气道:“我朝对武将防范太严,管训练的将领不带兵,临场指挥的将领不知兵,且还要受上级文官的掣肘。一个三品武将见了六品御史,说不得还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御史竟可当场命人将其压下打板子试问武将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袭军户之外,有谁还愿意习武卫国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徐渭使劲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彦全都挤在科场这一桥上,十几年寒窗苦读,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风,把脑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只知道墨守成规,不知道兵无常形!让这样的一群书呆子做指挥,就是虎狼之师也得带成绵羊!”
“更何况我大明已经压根没有虎狼之师!”徐渭沉声接着道:“我大明兵制有两大特点,一是‘世兵制’,二是‘自给制’,太祖当年将全国军队编户,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给自足,世代当兵,以保家卫国。太祖尝云:‘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确实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大明的财政支出中,没有军费这一项。确实减轻了百姓和朝廷的负担。”
“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显然问题很大。首先,这使军队基本上成为一个封闭集团,不仅在组织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独立于普通大众的。当保家卫国不再是整个大明‘匹夫有责’,而是基本落在这个封闭集团身上时,显然是极端不公平的,他们肯定是有怨气的,时间一长就要想方设法逃脱了。”
“第二,当这个集团内部自给时,军官必然加重对屯军的剥削,也当然降低守军的待遇。据我所知,我们绍兴卫所的军卒普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说和咱们当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内陆来,也要差很多。军队和临近百姓的反差,使得军卒不安起来,骚动起来。他们想摆脱沉重的徭役,过上富裕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脱离军队。”
“军官的腐败更加促进了这种逃亡。”徐渭义愤填膺道:“他们为了发财,将军屯变为私田,役使士卒耕种,使卫所粮饷供应不足;他们克剥军卒,使他们更加困苦;他们贪图贿赂,放纵士卒逃亡!他们贪图军卒月粮,逃亡也不予追报!
“日积月累下来,卫所军的缺额早已经令人发指!我大明建国七十年,也就是正统年间,逃亡官军竟达一百六十多万,占在籍的一半还多。到了现在嘉靖年间,大部分卫所的实有军士已经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绍兴府内的四处卫所来说,绍兴卫缺额达七成三;临山卫缺额达六成九;三江千户所缺额八成一;沥海千户所,缺额达七成七。而那些没逃亡的军士也多为老弱病残不堪作战之辈。”徐渭双目通红,声嘶力竭道:“太祖时横扫宇内,威震八方的强大卫所军队,已经沦为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无一用的废物了。”
“将这种军队拉出来与强悍的倭寇作战,打败了不是笑话,打胜了才是!”徐渭一脸讥讽道:“而且因为缺额严重,朝廷以为派了三千人去作战,但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也就是五六百人,还全是老弱病残,打败这五六百个半残疾,就相当于打败了三千人,这就是‘倭寇以一敌十’的。”
一直凝神倾听的沈默,终于插话道:“那天俞将军的军队,虽然也不够数,但七成总是有的而且俞将军说,他的部下基本上都是沿海地区的农民,生活优渥,当兵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才不愿卖命打仗的。”
“他说的没错,但我说的更没错。”徐渭说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饮一肚子凉茶,擦擦嘴继续道:“卫所军逃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又被倭寇基本消灭,以至于近些年来,沿海卫所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可倭寇却益发兴旺起来,没有军队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朝廷便命各省各府开始从民间招募兵勇,俞大猷的部队一准儿是募兵。”
“我记着你说过,原因之三便是兵源不佳。”沈默轻声道:“看来募兵也没做好。”
“嗯,倭患尽在沿海之地,所以募兵也尽在沿海。有道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沿海兵性情伶俐,狡猾多端。这种兵驱之则前,见敌辄走;敌回便追,敌返又走。至于诱贼守城,扎营辛苦之役,更是不要指望。这种兵驱之以宽亦驯,驭之以猛亦驯,平时十分省心,却万万不可用来打仗。”说着冷笑连连道:“别说他俞大猷了,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挖出来,也一样白搭!”
话音未落,突然听门口有人道:“一介书生也敢妄议军事,非把你抓去见官不可!”
这话可把沈默和徐渭吓得够呛,两人赶紧往门口看时,却见唐顺之领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这青年望之不过二十五六,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体的雪白锦袍,脚踏黑面的斗牛快靴,更显得猿背蜂腰,体态修长,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汉家好儿郎!’
徐渭还是老毛病,只跟唐顺之说话,他满脸惊喜道:“义修哥,你回来了?”
唐顺之颔首道:“绍兴出现倭寇踪迹,恐怕自此不再太平。正好俞将军已经带兵顶上去了,为兄便带着子弟兵回来了。”说着朝沈默拱手笑道:“绍兴知府感谢沈相公,消灭了入境倭寇,使我绍兴父老免遭无端祸害。”
沈默摇头苦笑道:“感情只是代表官府感谢我,您自己就不谢我了?”
“咱们爷俩谁跟谁。”唐顺之眨眨眼笑道,说着对那同来的青年道:“元敬,来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绍兴的两大才子,年纪大的这个叫徐渭徐文长,年轻的叫沈默沈拙言。”又对沈默两个介绍道:“这位是浙江都司佥事戚元敬。”
那青年朝两人一抱拳道:“末将戚继光。”
徐渭还没什么反应,沈默却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道:“你就是登州戚继光?”
这下轮到那青年吃惊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沈公子知道末将?”
沈默心说岂止是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当然是以后了。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哉,当下只有打个哈哈道:“听俞将军提到过。”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一脸尊敬道:“俞将军治军严谨,谋定后动,是末将的榜样和目标。”
沈默听了却很失望,心中暗道:‘怎么还是个乖乖仔般的优等生?’眼前这位戚佥事,跟他想象中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戚大将军,实在差得太远了。
四人坐下后,唐顺之道明了来意:“我和元敬是在守卫宁波时认识的,十分谈得来。”说着对沈默两个道:“元敬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用了很长时间摸索出一套与倭寇作战的办法,特来请文长给参详一下,挑挑毛病。”
徐文长不由笑道:“想不到我徐渭的刻薄之名,都已经传到山东老乡的耳朵里了。”
当时江南富甲天下,文脉昌盛,是以有些瞧不起北边人,好以带着蔑视意味的‘某某老乡’来称呼,徐渭这话倒不是要讽刺那戚继光,只是平时说顺嘴了,一时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
戚继光面色一滞,但旋即恢复正常,显出良好的涵养,他语调平静道:“据说只要是徐先生挑不出毛病来的,那就一定没有毛病,所以还请您不吝赐教。”
徐渭微微点头,瞥他一眼道:“好吧。”
戚继光很高兴,刚要从怀里掏出文稿开讲,却听徐渭先道:“我先问一句,你准备用哪的兵来实施你的宏图大略?”
戚继光顿一顿道:“总督府给末将什么兵,末将便用什么兵。”
“那你就不要讲了。”徐渭翻翻白眼道:“你就算计划的再完美无缺,靠那帮兵油子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戚继光呆一下道:“此言何出?”徐渭却用鼻孔对着他。
沈默便将徐渭说的‘兵源不佳’那条,温和的讲给戚继光听。
感激的朝沈默笑笑,戚继光对徐渭道:“先生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这兵原先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练怎么带,只要为将者严格训练,赏罚分明、爱兵如子,持之以恒,再差的军队也会脱胎换骨,变成能打硬仗的劲旅的。”为免讲空话之嫌,戚继光又举了自己在北地的例子道:“末将初到蓟门时,面对的也是一群兵油子,最后还是将他们带出来,变成与蒙古人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徐渭哂笑一声道:“看看戚将军如何将我浙江官兵,改造成与倭寇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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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好在沈默和唐顺之都是能说会道之人,在他俩一番调节之下,这才没有直接不欢而散。
但那戚继光到最后也绝口不提他的平倭之策,显然是被伤到自尊了。
唐顺之见谈不出什么鸟东西来,笑骂一声起身道:“不在这干磨牙了,寻一处馆子吃饭去。”
徐渭一指院子里的灵堂道:“我在治丧,不去。”
唐顺之已经问过这是在拜祭谁了,点头道:“那你节哀,”又问沈默道:“那咱们去吧?”
沈默也摇头道:“我爹在家病着呢,哪好在外面喝酒?”
唐顺之关切问沈默病,沈默轻声道:“偶感风寒,不要紧的。”
唐顺之又道:“令尊是公身,我也不方便探望,你帮我转达一下吧。”
沈默道声谢,与徐渭将二人一道送去门口,临走时唐顺之突然对沈默笑道:“这次你和那义士立了大功,府里县里都会有所表示的但都得先等着上面的下来以后。”说着眨眨眼道:“据可靠消息,天使已经在路上了,你月底月初的就不要出门了,好生收拾一下屋子,等着接旨吧。”
有那戚继光在边上,沈默也不好开玩笑,只是一脸为难道:“府学初一开馆,我总得去报道吧。”
“那个不影响,”唐顺之和戚继光上了马,丢下一句:“别处绍兴城就行。”说完便告辞而去。
戚将军也很有礼貌的朝沈默拱拱手,跟着唐顺之走了。
“还挺记仇呢。”见他再也没看自己一眼,徐渭笑骂一声道。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文长兄,别老让人下不来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渭摸摸胡子拉碴的嘴巴道:“管不住这张嘴啊。”
沈默从徐渭家搬回去,沈贺的病就好了大半,但老家伙仍然赖在家里不去衙门,显然是前一段时间当差给累坏了。
门外经久不息的人群,终于散去了,但沈默知道他们只是由地上转为地下,只要自己一出现在门口,必然又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所以他老老实实在家看书,直到二十八这天,他突然坐不住了。
先是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踢了那棵大树两脚,然后又转进屋里,盯着黄历看了好一会,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道:“老子两世为人,不能输给徐渭那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