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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3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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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答应人家,要来续曲的。沈默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推辞,便信手捻起根筷子,轻敲着酒杯,反复低吟浅唱起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太业余,所以不好放开喉咙唱;因为记不清词,所以非得反复唱,才能想起一星半点来。

    苏雪也不急,只见她展开薛涛笺,捻起细眉笔,将听到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反复唱了几遍,沈默自觉找着点调了,终于也敢放开嗓子唱起来道:“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磕磕绊绊,好容易唱完了,沈默松口气道:“这下可以了吧?”却见苏雪满脸通红的低着头;再看那纸上,只写到‘和你把领口儿木’那个‘木’是松的偏旁,显然写到这儿停下的。

    “怎么了?”沈默奇怪问道,心说:‘我好容易才想起来的,你这不是浪费我感情吗?’

    苏雪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点点怒气道:“大人,苏雪虽然请您来船上求教,却没有想过自荐席枕!”

    沈默一阵错愕,再看看苏雪没写完的唱词,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苏大家误会了,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词而已。”说着两手一摊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现在你跟我说,要尽量把这个弄出来,我才心无杂念的唱出来,又怎是趁机占你便宜呢?”

    什么‘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分明是淫词艳曲嘛!也难怪苏雪会生气;不过人家牡丹亭本来就是艳曲,所以沈默也很委屈。

    苏雪看看他的眼睛,相信了这种说法,起身歉意道:“苏雪过于敏感了,请大人见谅。”

    “无妨。”沈默摇摇头道:“这曲子也就是搁现在,退回三十年去,是万万不敢唱的。”

    “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苏雪幽幽一叹,轻声道:“听人说,三十年前金陵城里,满是忠厚长者,然而时至今日,已经皆是油滑市侩之辈了”

    太祖皇帝以他强大的个人能力,为子孙设计了一套面面俱到的统治体系。在经过初期的正常运行后,这套刻板、机械、欠缺经济眼光的系统,便开始显示消极的一面。洪宪之治后,政权每况愈下,各种‘祖制’引发的矛盾纷纷凸现。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官府,贪污横行,尸位素餐,大明王朝的政权一派死气沉沉,充满了腐朽味道,这使得维护这一制度的道德伦理、宗法观念,亦被严重动摇。

    另一方面,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尤其是东南沿海的工商业无比活跃,明显显示出一种,迥异于以往的新鲜活力。代表这股新兴势力的思想家,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应运而生,造就了一批礼教社会的叛逆者。他们朝着封建礼教,发起了猛烈抨击,一切传统观念,来了个大颠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也是王学被朝廷视为异端、几度禁毁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无法从正面诉求,文学便成为迂回的战场,一向被视为雕虫小技的戏曲,因为容易隐晦的批判现实,受到了青睐,一变而与传统的儒家经典并列,社会地位空前提高。从没有任何一个年代,通俗能像现在这般,登堂入室,风靡文坛,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得到公认,官僚大吏带头刊刻。

    就戏曲的题材而言,包括非现实题材的历史、传奇,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现实题材,包含公案和世情。

    现实题材的戏曲,可谓是当代的一面镜子,比起其他题材,更直接的体现了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忠奸斗争、社会腐败、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众生,声情画貌,情趣心态,尽入笔端,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

    其中又以反映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最多,与之前维护礼教的作品不同。它们从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出发,大胆肯定人的**为正当要求,描写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礼教的樊篱,追求挚着的爱情生活,带有明显的人文色彩,乃至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然而,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为刚刚萌生的新兴势力,虽然重视自身的价值,想要与传统势力抗争,比如他们写情写性,批判虚伪,就是直指‘存天理、灭人欲’的反动理学。

    但他们却看不到为之奋斗的美好前景,或者说,没有人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一幅美的蓝图。触目所及,尽是疮痍,腐朽不堪,揭露抨击有余,却不知该如何抗争,如何追求建树,于是寻求逃避、及时行乐的思想大行其道。便产生许多长篇累牍、恣意刻露的淫秽描写,甚至出现了通篇淫乱,‘着意所写,专在性交’的一批**艳曲,更是被理学之士在私下鉴赏的同时,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这样的东西,是无法被老百姓真正认同的。

    所以苏雪才会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

    然而她终究还是太爱这段曲儿了,起身坐到琴前,轻挑慢拢弹一段,便问沈默道:“是这个调吗?”

    沈默轻轻摇头,她便重新弹过,直到沈默感觉差不多了,她还要细节上微调一下,务求让他感到完美。

    沈默感动于她的执着追求,心中已无任何私心杂念,便不厌其烦的听,听完了提意见,帮她一点点完善这曲子。

    时间飞快流逝,短短一段曲子,却耗去了两人一夜的时间,等到终于告一段落,东方已露鱼肚白。

    苏雪又将曲子连贯弹了一边,沈默凝神倾听完毕,微笑道:“我听着这已经是最好了,但显然还不够,日后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苏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苏雪吧”完成了这桩心愿,苏雪如释重负,丝毫不见疲惫。

    “好,”沈默点点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该走了。”

    苏雪的神情稍一顿,便轻轻点头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伸个懒腰道:“能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儿?”苏雪表情慌乱道。

    “你昨天的行为很反常,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说,单看你进去内舱时心事重重,”沈默目光炯炯的望着她道:“为什么出来时却又释然了呢?”

    苏雪本想搪塞过去,却转念一想,反正我要死了,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却也不能再让那帮坏人逍遥法外了!

    面色数变之后,她便缓缓道:“也罢,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说着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实我是个女间。”

    “间谍?”沈默微有些意外,但不算太震惊。

    “是的,当初我在金陵城,被一个贵人的子弟纠缠不放,有人帮我脱了身,又花了重金为我赎回卖身契。”苏雪轻声道:“我知道,这不见得是好事儿,便问他们,要我做什么。”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他们便让我接近大人,争取把大人迷倒。”

    沈默心中不禁奇怪,不知他们为何此番信心,难道自己真的长了个好色如命的样子吗?

    “我当然不回答。”苏雪继续道:“谁知他们已经将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来,以此逼迫我就范。”

    “你弟弟妹妹救出来了?”沈默问道。

    苏雪垂下头,缓缓摇动道:“没有”

    “那为何?”

    “因为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苏雪紧紧咬着下唇,强抑着内心的悲苦道:“佛说众生平等。无分贵贱,不论亲疏都是一样的人命,如果用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罢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沈默虽然不认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亲人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苏雪这种好人的尊敬,不由肃容道:“令弟妹在什么地方?”

    “应该就在附近,”苏雪小声道:“昨天应该说是前天夜里,还让我见了一面哩。”

    “你把他们的样子给我,”沈默沉声道:“我帮你找找看”

    苏雪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毕竟对方是一府之尊啊。想象却又摇头道:“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就算找不到,也至少能让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一摆手道:“你放心,只要在这个苏州城,我就一定能找到。”

    “那,就麻烦大人了。”苏雪起身进去内舱,不一会儿拿出两幅画像,上面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一男一女,眉目都与她相肖。

    “嗯。”沈默看一眼,便收起来道:“你也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以免那些人加害。”

    苏雪轻轻摇头道:“我得在这里迷惑他们,以免狗急跳墙,加害我弟妹。”说着淡淡一笑道:“大人放心,苏雪风尘里漂泊这些年,自有防身的本事,他们动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组建乐队和舞蹈,我想你担任教习,这样就不引人生疑了。”这人真虚伪,明明是在挖角儿,却还要让人家觉着,是在为她着想。

    苏雪果然十分感动,缓缓点头道:“大人盛情厚意,小女子欣然愿往,只是为免那些人起疑,还是过些时日的好。”

    见她坚持,沈默也不再劝,告辞道:“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

    说着便出了船舱,只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湖面上游船画舫静静停泊着,却是狂欢一夜的人们还在梦想之中。

    三尺靠了过来,将大人接上船,苏雪站在甲板上,向他轻轻招手,便似与情郎挥别的女子一般,引得三尺等人一阵偷笑,暗道:‘看来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澄清,若是让人知道,他竟与苏雪一夜里坐而论道,手都没碰一下,岂不是要成为笑话?

    沈默的船离去后,苏雪在甲板立了片刻,便走回舱中,垂首坐在古琴前,良久,良久

    突然一滴泪珠,恰好落在了琴弦上,发出极轻微的颤音。接着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开始接连滴在琴上。苏雪无声的哭了,她紧紧按住胸口,却也无法压抑对弟妹的愧疚,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听那人说,如果不把情蛊放出去,便会反噬自身,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

    除了对沈默说的理由,她之所没有按照陆绩说的做,是因为像这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苏雪是相信有蛊存在的。她不想让自己的身子,用来做这种邪恶的勾当,以至于下辈子也无法超生。

    一个人的时候,苏雪没了昨夜里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执着,也没了‘己不欲为,勿施于人’的清高,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弱小女子,躲在船舱里心揪到哭泣。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姐弟三人到阴间相聚,但事到临头,怎能舍得这风花雪月的世界,舍得她的琴,她的曲?

    苏雪哭着哭着,竟然靠着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游艇画舫全都开回城去,陆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她接头,偌大的金鸡湖上,只剩她一艘小舟,孤单伶仃,形影相吊。

    从苏雪的描述中,沈默几乎可以断定,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陆绩,他出离的愤怒了,当初看在陆炳的份儿上,他权且饶恕了那混账。谁知那家伙竟把自己的忍让当成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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