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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从文独自坐在屋内,小口小口的抿着杯中的残酒,靠窗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只烛台,两只蜡烛上摇曳着明黄色的光,窗外传来大雨冲刷着墙壁和海风掠过山顶树林的声响,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冷风吹动着蜡烛,时明时灭,映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阴晴不定。
“老爷,王千户已经睡下了!”仆人向柯从文唱了个肥喏,可是柯从文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呆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那仆人见状便倒退了两步,到了房门正想转身出去,却听到主人的声音:“且慢,过来陪我喝几杯酒!”
“老爷——“仆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柯从文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马札:”坐下!“
“是,老爷!”仆人小心的落下半边屁股,先给柯从文倒满酒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柯从文一口饮尽,仆人赶忙替其加满,柯从文又一饮而尽。那仆人见状,小心的问道:“老爷,您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柯从文点了点头,将那酒杯又凑到嘴边,一倒才发现是空的,恼怒的往桌子上一顿,那仆人赶忙倒酒,口中问道:“今天不是打了大胜仗,将那红毛夷海贼打的落花流水,光是首级就有二十多枚,老爷有啥烦恼的呢?“
“哎!”柯从文叹了口气,将酒杯凑到嘴边又放了回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这次的事情是了了,可下次呢?没有红毛夷海贼,要是有什么倭寇、弗朗基海贼、闽贼啥的呢?我又拿什么去应付?总不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到王千户吧?”
“老爷,您可以练兵呀,您是浙江都指挥使,两浙卫所皆为您的属下,只要精选士卒,严加操练,那些海贼又算得了什么?”
“练兵?”柯从文冷笑了一声:“粮从哪儿来?饷从哪儿来?就算练出来了。就能顶的上?上次派来打这伙红毛夷贼的也是各卫挑选出来的家丁,可是还不是给打的一塌糊涂?当年戚少保能练出兵来是有胡总督给他撑腰,莫说我没有戚少保的本事,就算我有这本事,谁会替我撑腰?文巡抚?那厮不从背后捅我一刀就谢天谢地了!”他酒入愁肠,此时已经发了出来,加之面前只有贴身仆人,竟然将平日里只敢在心里念叨的话说出来了。
“老爷!”那仆人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赶忙跑到门旁,推开门探出头去看了看四下无人方才回来:“这可不是家中。小心隔墙有耳!”
柯从文冷哼了一声,他也知道仆人说的有理,只是心中的积累已久的怨气发作出来,哪里还按捺的住:“咱们武人当真是后娘养的,平日里欠饷欠粮,遇到贼寇便一声令下,十天半月便要拿下,平时不发粮饷,关键时候鬼给你卖命!”
“老爷!“那仆人听到柯从文抱怨。突然灵机一动:”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行不行。“
“你有办法?”柯从文半信半疑的看了看手下:“说来听听!”
“要练出精兵难,可您眼前不是有一支精兵吗?”仆人向窗外指了指:“老爷您也看到了,要论兵精。就算戚少保当年的兵也不过如此吧?”
“你说王千总?”柯从文闻言一愣,旋即脑袋便摇的如拨浪鼓一般:“这怎么可能,这队人马乃是刘总兵的亲兵,刘总兵就靠着他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呢!”
“老爷,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人虽然是刘总兵的亲兵。可终归是人,他们愿意为刘总兵卖命,无非为的是升官发财。刘总兵能给他们的,老爷您给不了?”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柯从文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在两浙之地待得久了,又整日里行的是商贾之事,早就自视为商贾而非武人了,这番话极合他的胃口——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定的人?就算得罪了那位刘总兵,也未必奈何的了自己,再说他还想不想在这里做茶叶生意不?
胸中的烦恼一去,柯从文心怀大畅,顿时觉得眼前杯中美酒又香又甜,喝了几杯入肚,便酣然睡去。待到次日,风雨渐渐小了,便于众人乘船返回大陆不提。
可快活日子不长久,几天后柯都司柯大人正依照平日的习惯,带着几个伴当准备出门去巡视自家的丝坊,准备迎接春茧的活计。正准备上马,便看到一个军士飞奔而来,口中喊着:“都司大人,都司大人,不好了!”
柯都司见状大怒,从马上跳了下来,便给了那军士一记窝心脚,骂道:“狗东西,连话都不会说了吗?一大早便说什么不好了!没人教你怎么说话吗?“
那军士挨了一记窝心脚,险些闷过气去,见柯从文扬起马鞭要抽自己,赶忙忍痛膝行两步,大声喊道:“将主爷,红毛夷海贼又打过来了!“
“什么?”柯从文好似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上,手一软马鞭便掉到了地上,他定了定神,赶忙一把将那军士从地上扯了起来,厉声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那军士喊道:“昨天早上几个渔妇去鲨鱼礁赶早海,却看到一条大船靠在岸边,也不知道是搁浅了还是避风浪,有人在沙滩上捞鱼,看容貌乃是红毛夷。”
“该死的!”柯从文此时不由得心乱如麻,本以为过了这一关了,却想不到又生出事端来,也不知道这条船是否是前几日那条,还是另外一条商船。他来回踱了几圈,一顿足骂道:“来人,给我换件衣服,去王大人府上!“
鲨鱼礁。
席尔瓦坐在甲板上,久久的凝视着海面远处的一片黑影,那是另外一个不知名的海礁,或者说小岛,在这个大海湾上,这种礁石星罗棋布、比比皆是,就好像一头山羊拉下的屎。
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诅咒上帝,狂风折断了“玛丽王后”号的最后一根桅杆,同时带走了六个棒小伙的生命,失去了桅杆、失去了船帆,这条漂亮的贵妇人就沦为了路边的乞妇,仅凭船桨是不可能驱动排水量达到四百吨的大船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风浪裹着撞上礁石、船毁人亡;而不幸的是鲨鱼礁上没有淡水、没有树木、没有一切能够让他们撑下去的东西,现在摆在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1、呆在这里等人来救他们;2、丢掉“玛丽王后”号和底舱的货物,乘上那条只能容纳不到三十人的划桨船,去寻找一条生路。
“少校先生!”胡安神甫的声音嘶哑而又低沉,他的脸庞消瘦,嘴唇干裂,眼睛里满是血丝,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一手拄着一只手杖,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牡蛎:“吃点吧!”
“不,我没有胃口!”席尔瓦推开神甫的手:“士兵们和水手们怎么样?”
“很糟糕!”神甫摇了摇头:“每个人的情绪都很糟糕,现在礁石上的水池、小沟和裂缝里还有一点前两天下雨的淡水,再加上船上的酒,但这也撑不了多久!“
席尔瓦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恐怕真实情况比神甫说的更糟糕,十七世纪的海船水手可以说是社会渣滓的集合,充斥着罪犯、失地农民、私生子,船长是用皮鞭、绞架和朗姆酒控制他们的,一不小心就会遭到部下的反噬,但风暴与战败已经严重的打击了自己的威信。现在还没有发生暴动只不过是因为船员们还没有从巨大灾难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已,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否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绝不会比葬身海底好。
“席尔瓦,应该乘着还有水,把人运到大陆或者有淡水和食物的岛屿去!”胡安神甫的眼睛放着光:“必须马上行动,马上!”(。)
第七十六章 夹板船()
席尔瓦点了点头,他清楚神甫的意思,活着的人还有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甫,和我一起上船吧!”
“不,席尔瓦,我是主的仆人,必须留在这儿看守着主的羔羊!”神甫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坚定。席尔瓦看着他的眼睛,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没出口。
“船,船!上帝呀,我们得救了!”
海滩上传来的一阵叫喊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席尔瓦与神甫向海面上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一点帆影,一开始还只是一个黑点,但很快就越变越大,狂喜的水手们冲到海滩,疯狂的挥舞着双手,有的人还将衣服和旗帜在头顶上舞动,想要吸引来人的注意力。席尔瓦用自己红肿的眼睛看着鼓起的船帆、竭力分辨海风吹动船帆的声音。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条船是冲着自己来的了。除非对方改变航向,否则很快就可以听到上面的声音,我得救了!所有人都得救了!
可是任务呢?总督交给我的任务呢?他心中暗想,仁慈的圣母在上,总督大人给予我信任,让我带领一支军队和“玛丽王后“号前往中国,与那个叫做一官的将军结盟,一起对付该死的荷兰人。可我现在只剩下一条破船和一百个失魂落魄的待死之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羞耻的吗?
甲板上,柯从文、赵有财、王兴国三人并肩而立,沉默的凝视着数百米外的鲨鱼礁上那条搁浅的大船,折断的桅杆,破损的侧板,满目疮痍的甲板,那条船就好像从地狱里逃出来一样。
“这就是那条红毛夷的海贼船吗?”柯从文向一旁的军士问道。
“回都司大人,正是前几日停靠在岱山岛的红毛夷海贼船!其他船形制与他不同,也少有这么大的!”
“嗯!”柯从文点了点头,笑着对一旁的赵有财与王兴国道:“赵先生、王千总,果然是报应不爽呀!这伙海贼虽然逃过了王师的征讨,却没逃过老天爷的惩罚!”
“都司大人所言甚是!”赵有财笑道:“这也是大人洪福齐天,垂手立下大功!“
“哪里哪里!”柯从文捋了捋晗下的胡须,笑的十分欢畅,不久前的忐忑不安早已烟消云散,此时他心中已经盘算着让师爷写一篇上好的报功文章了。
“柯大人,这岛上可有淡水?”王兴国突然问道。
柯从文回头看了看随行的渔民,那渔民赶忙上前禀告道:“回二位大人的话,这岛上并无淡水,是一个荒岛,渔民只有避风才来!”
“那就太好了!”王兴国笑道:“若是下官没有猜错,这伙海贼很快就会派人来向大人乞降了!”
“不错!”柯从文也明白了过来:“只要他们不想渴死的话!”
正如王兴国所预料的那样,不过几分钟后,鲨鱼礁上就划来一条小船,船上一人一边向他们高声呼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木棍,木棍的上端系着一件白色上衣。经由通译的解释,船上众人已经明白了这是乞降的标识。柯从文冷笑了一声:“算这些蛮夷知机,不然就叫他们化为糜粉。”
席尔瓦站在甲板上,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敌船,在他的身后“玛丽王后”号只剩下一个黑点,海平面上有几处阴影,那是附近的岛礁,就好像他此时的心理一样。
明国的将军就在甲板上等着自己,与所有的胜利者一样,与他同在的还有军队、战船、财富与荣誉,而自己虽然未经一战,但却已经一无所有,对于失败者命运之神总是显得那么残酷,阿塔瓦尔帕(印加帝国的末代皇帝,为皮萨罗俘虏后,勒索了装满一间屋子的黄金,不过仍然被皮萨罗绞死)早上还是一个伟大帝国的主宰,而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