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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风若偕子入宫请求开脱,我少不得要卖他荣国公的颜面,可那样就不是收伏唐紫雕的心,唐紫雕事后也只能感激他老父,而不会尽心为我所用。
唐紫雕思索了很久,缓缓摇头:“我不!”
荣国公被儿子语气中的怨念所激怒,挥鞭一通猛抽:“他是少年天子,气性难免要高!他为君你是臣,你如何拗得过皇上?!”
唐紫雕被打得抽气连连,依旧在鞭影里反驳道:“夏斯邦虽为君上,可若没有经纶贤相的辅佐,他这君上就是无根之木!”
“住口!竟敢妄称圣讳,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这小奴才,免得日后再惹祸端!”
荣国公当真发狠,马鞭如雨点砸下。唐紫雕也不闪躲,只低头咬住手腕,免得痛呼出声。但饶是如此,有几鞭恰好抽在他被恶狸撕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忍不住喉间闷然痛楚。
随扈仆从已尽皆跪下,叩首请求家主饶公子一命。
再这样打下去,难免被打死,我眼中闪过痛惜,迈步就要出去。
詹事叩首:“请国公息怒!国公打杀公子,若是皇上知道龙颜大怒,难免不罪及荣国公府!”
“今日先打死了小奴才,我明日去向皇上请罪!”
“国公就算不虑己身,怎就不想想宫里的二小姐?公府若被怪罪,小姐再无家世可依,她那般心无城府,您让她在深宫如何自处?”
高高扬起的马鞭停在半空,唐风背脊不住颤抖。
唐紫雕一怔,惊悚唤道:“父亲!”——荣国公脚下,凝汇了一洼血,被气吐血了。
“阿爹!”唐紫雕抱住父亲双腿,哭道,“孩儿其实早已后悔莫及,不该触忤皇上!可眼下覆水难收,孩儿只想扶持明君英主,请阿爹体谅孩儿!”
我叹口气,绕过茂林,冷声道:“荣国公训子到这地步,可以了!”
唐风疑惑转身,他端详我片时试探唤道:“陛下?”
他还是三年前进京陛见时见过我。
第153章 袖手()
我轻轻点头,温声道:“朕三年未见唐卿,不意卿鬓发竟已花白!”
荣国公正冠整衣,就要大礼参拜,我忙命汤圆过去扶住:“朕微服至此,唐卿免礼。”
唐风痛心疾首,几次想要开口述说什么,都被我一连串的寒暄问候给挡了回去。
言谈间我眼角余光始终停在跪地的唐紫雕身上,发现他也不时偷眼看我。我暗自坏笑,找准时机趁他又一次小心翼翼打量我时,我倏然转眸,公然与他四目相对。
唐紫雕目光中有做贼心虚的惴惴,随即他双手交叠于身前,恭然叩首。
我声音里不辨喜怒:“你的腿脚,还走得上来吗?”
唐紫雕或许没想到我会平心静气和他说话,微怔道:“回陛下,臣奴才尚可行走。”
听他自称为奴,我眼中难掩悲悯,转头恰见荣国公偷偷擦去眼角泪痕。我只作不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唐卿可随朕同往芙蓉园行宫。”
李榭想要扶起唐紫雕,然而见他体无完肤,只好把手递到唐紫雕眼前:“喂!不介意我这贪玩不长进的李家三郎拽你起来吧?”
荣国公父子面色俱是一白,情知背后论人的那些话,尽数被所论之人听了去!
芙蓉园行宫毗邻曲江池,水殿晶宫,为皇室盛夏避暑之所,因此有复壁暗通御苑。
我吩咐匆匆出迎的行宫监:“荣国公旅途奔波劳累、面有疲色,速遣人穿复壁夹道入内廷传召御医,为荣国公诊治。”
我走进临池的水榭,行宫侍女将正对曲江池的双扇板门推开,池中碧色欲滴、错落铺排的莲叶撞入眼中,偶有早出的菡萏,蜻蜓刬水而至,微立小荷尖角。
我在上首坐了,正对一池旖旎。唐紫雕进来后望着迎面的水光花影,有片刻的失神,及至听见乃父轻嗽一声,方才跪地俯伏。
我命内侍给荣国公和李公子设席赐座。
“臣启陛下,臣之不肖子唐紫雕违逆陛下,臣向陛下谢罪!”唐风避席行礼。
我起身,亲自扶荣国公依旧坐回席上,笑道:“唐卿且坐下听朕问话,也请唐卿做个见证。”
我缓步行至正俯伏待罪的人身前,声音平平:“唐紫雕,抬头看朕。”
唐紫雕跪直上身,抬头望着我的眼睛。
“你刚进来时看池中莲叶小荷,稍显恍惚,是想起了什么?”
“陛下奴才想起每年初秋湖莲开过,阿娘和小妹剥莲子的场景。”触景伤情,他眼圈泛红,忙低下头。
我示意汤饼搬张席子过来,就在唐紫雕面前盘膝而坐,平视向他。
“唐紫雕,今日你我不以君臣相论。你也不必再自称‘奴才’;你若高兴,大可唤朕一声‘夏斯邦’。”我放低姿态,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唐紫雕情知呼喝圣讳之言已被我听了去,是以不见惶恐:“好。”
我继续道:“朕那日在国子监贬你入贱籍后,却向国子监祭酒要来你的所有策论文集,真是字字珠玑文采斐然,也难怪杜亦拙拜服你的才华。但是那些统统都不如这一篇”
我自怀中取出他用炭条书写的策论,铺展在我和他之间的地上,小心抚平字纸边角,以致于满手炭黑。
“臣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去岁雪大压苗、年初水淹田垄。臣闻五月以降,河内、陇西诸郡县易子相食,饿殍遍地!灾民如流涌向东都,丁男扑踣于道,则嫠妇悲泣孤儿无依。致难民围堵常平仓,官兵横戈血流遍地。
“天灾民祸,臣以为过不在百姓,而在君上!朝廷自前岁起征伐北胡,旷日持久。今岁远道出师康国,臣闻粮草为兵家重中之重,连年征战京中太仓难有余粮。
“为今之计,君上应揽其咎于一身,下罪己诏听凭天罚!惟其如此,陛下方可安抚民心,民心在则君位稳过泰山,民心失则君座危如累卵!君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焉”
我还想再念下去,然而荣国公闻得“罪己诏”三字,已吓得避席跪倒。
我无奈摇头:“他这是爱护朕,才如此奏议!”
言讫,唐紫雕诧异地看向我,眼神中渐有暖意。
行宫监引御医如见,我指了指斜后方的荣国公,示意御医过去诊脉,却对唐紫雕道:“朕之所以珍而重之这份策论,是因为它写于你最落魄之时!朕可以想见,你用了多少心力和忧民情怀,才写下这些斑斑炭字心血——而这些,极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公之于世!”
唐紫雕深深地低下头,或许他自己都想想不到,他的知己竟会是我。
“朕不想和你赌气,也不愿听你违心领罪,朕只想将一段民间传闻说给你听。洪浪滔天之时,有一人惯会摆渡舟楫,载民而出。行至险滩,忽闻妻儿俱死于水患。摆渡之人心中大恸,弃舟投水而死,同舟余众皆被洪水没顶。”朝臣便是那掌楫之人,若因私情就不顾大局,无异于舍社稷和百姓于不顾。
唐紫雕闻弦会意:“皇上”
“朕当日罚你,并非怪你流连平康,是真才子自风流。朕怒的是你将朝廷选士等同儿戏!论语有云: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你既自诩有经世之才,却不思为国效力,可怜绿娘竟白白为你而死!”
唐紫雕满眼痛意兼有悔心,俯伏垂泣。我等他痛定思痛,亲手扶他起来。
“紫雕当日莽撞,不识君心。听闻皇上欲开制举,士农工商、良家贱籍皆可参加,紫雕此后定不轻言自弃!”
我并不答言,用食指在他右手腕背上轻叩两下:“卿用惯了炭条,可还举得起霜毫?”
“纵是重若千钧,臣也当奋力举起。”
我站起身,问御医到:“荣国公脉象如何?”
“回圣上,荣国公心火躁郁,请容臣为国公开方。”
“唐卿宿于京中哪处馆舍?”
荣国公看一眼李榭道:“臣今日进京,正打算去李府借宿。”
我吩咐御医:“你随荣国公到李府开方,顺便再为唐公子诊伤。”
我示意李榭先带唐紫雕出去,水榭里只剩我和荣国公。
“唐卿海涵”,我拱手道,“朕年青,难免气盛。乍见令公子瑚琏之器,不忍弃之,所以才给了这番敲打。若有不到处,还望老卿家勿怪!”
唐风虽恨极了唐紫雕,可人家到底是亲父子,我为免他生怨,温言加以抚慰。
荣国公告退后,我立于池畔,缓缓袖起手来。莲池似已消失,我的面前铺展开锦绣画卷,待我和我选中的臣子去泼墨挥毫。
有蜻蜓飞到眼前,我猛然回神,就见去而复返的李榭。
“小叔有话同朕说?”
他趋前震袍而跪:“臣听陛下和紫雕对话,方悟‘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系何意。陛下,臣也愿应制举入仕!”
第154章 借粮()
我望着面前紧紧闭阖的朱漆大门,双手交叉于身前,敛眉垂眸而立。
门里一声拨动,长乐宫大门訇然而开。长乐宫长秋令跨出门槛,对我无奈摇头。
我眼神黯了黯:“母后还是不肯见朕?”
长秋令躬身唯唯。
“你可曾将外面的饥馑荒年、难民流离失所之事,悉数禀奏皇太后?”我犹不甘心地问道。
“太后娘娘谕旨,后宫不问政事!”
我张口结舌,皇太后话已至此,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只好默然转身离去。
自去岁冬至日我赐死吴盐后,皇太后就不肯再原谅我,我的每日请安也都被拒之门外。
我初时并不以为意,皇太后越是不肯见我,我每日就越是负气一般到长乐宫门前请安行礼,形同点卯!
皇帝执意求见,皇太后就是不见,谁都不肯让步,没想到这一闹就闹了半年有余!
夏斯阙着实迷糊了一阵,而后终于一语道破:“你们可真是自家母子,禀性清傲竟如出一辙!”
我闻言迷懵半日,忍不住低头细思:我原以为我性情上并无酷似皇太后之处,可当年小狐消失后,我同太皇太后冷意对峙七年,这不正是继承了母后的性格么?
或许也只有在面对与皇权毫无牵扯的母亲时,我才可以无所顾忌显露我骨子里的清傲——只可惜,眼下也将难以为继!
天降荒年,我需要皇太后的支持。
冬春以来雨雪交接,关陇、河内诸地受灾惨重,兼之朝廷连续三年的出师征讨,长安城太仓、地方长平仓相继存粮告急。百姓流离失所,涌向粮仓林立的洛阳,不知夏斯阙那边,又能撑得了多久!
自二月起,丞相崔煊奏请遣使往南梁借粮。
初时的借粮使还只是郎官、侍中之流,遭南梁拒绝,铩羽而归。
五月以降,灾情日重一日。无奈之下,太皇太后决定以最隆重的邦交礼,延请南梁使节入朝。
我依礼斋戒七日,御太极殿设盛大仪式,以礼部尚书周琰为延请使,当朝辞阙遣往南梁。
延请使将克日归返,依照两国最隆重的邦交礼,南梁使节将与之俱来。
刑氏打算先将人请来,再谈借粮之请。皇太后为梁皇胞妹,若能鼎力催借粮食,将事半功倍。
母后的决定,将左右很多人的命运——这其中有我,也包含她自己。
南梁若肯借粮,则表示愿意相安无事。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