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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来了。
从烽燧的敌台望过去,车马辚辚,牛羊成群,烟炎张天。不时有挥弓舞刀的匈奴骑士从滚滚烟尘里钻出,很快又被吞没。
“来……来了五六百人,多是控弓之士,咱们……被包围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府卫哨骑奔到烽燧下,仰头大声禀报敌情。
五六百人听上去不多,但加上七八百匹马,上千只牛羊,还有近百大车。那种人声鼎沸,牛马嘶鸣,尘烟滚滚,比赶集还热闹的气氛,形成一股巨大压力,扑面而来。
张放在垛口探出半个脑袋,口舌发干,手心出汗,心跳如鼓。尽管他此前也曾参与甚至是指挥了两场战斗,但一次敌我人数相当,心里有底气,再有一次是计划周详,又有利器,更是偷袭……那都是有准备、有把握的仗。
而这一次,情况却完全反过来,在完全陌生的战场,突然遭遇强敌,敌我力量更是悬殊达十几倍。这种几乎看不到任何胜算的战斗,是张放极力避免的——但这一次,怕由不得他选择了。
匈奴人并没有一窝蜂冲到烽燧下,而是在东、西两个方向开始扎营。这两个方向一旦被堵住,张放一行既不能东归,也无法西行,生生被包围在一座鸟不拉屎的废墟里。很明显,匈奴人打的是一网打尽的主意。
匈奴人不紧不慢从大车上、马背上、驼背上取下毡包,拉绳打桩,布置牲圈,饮马牧羊。许多人边干活边朝烽燧指指点点,风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嘲笑声。更多手持刀弓的匈奴骑士,只是远远监视,甚至都没靠近百步。
张放长长一叹,心理战呐,看来不只有他一人会玩。
张放观察之时,其余人等也在抓紧时间备战,不管胜算几何,都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多一分准备,或许就能多一线生机。
众人忙碌的当口,张放站在敌台,俯瞰这座烽燧。
初步观察,这烽燧虽然破败,但基本设施还是相当完善的。
首先是烽燧外围有两道半人高的羊马墙,平时圈养牛羊,战时可用来阻挡敌军。虽然过了几十年,风雨侵蚀,墙体已破败不堪,很多地方都裂开大豁口,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阻挡作用。
烽燧外形四方,面积相当于一个篮球场,有敌台,有箭垛,东西两侧有土阶梯,可以通往敌台,而敌台也是相通的,便于士卒环形守御。在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丈许宽的大门,门板早已被拆除,不过在门内两侧各堆放着十几根长短不一的顶门石,这会邓展正指挥蒲类士卒把这些顶门石撂起来,堆叠成一人高的样子,可以有效阻挡骑兵冲入。
烽燧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作战区,而底层则是生活区。在南北两侧,是两个大通铺,邓展看过了,表示住下十几人不成问题。在外侧还有厨房和储藏室,甚至还有疑似茅房的黑乎乎小屋。后来得到邓展证实,那的确就是茅房。
在西南角有个醒目的方台,很像后世的垃圾围台。张放探头看去,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尘土灰烬,确实像个扔垃圾的所在。
张放点点头,又摇摇头:“还算有清洁意识,但把垃圾扔在楼上,有些不妥。”
因为背伤未癒,行动不便,跟张放一样观察地形的曹雄奇怪地看了这位少侯一眼,说道:“这是烽燧,有敌情时用来点火的……”
张放直摸鼻子,这下糗了,赶紧转移话题:“那现在能否点火示警?我看墙角还有点狼粪块……”
曹雄还没说话,经常走这条道的阿里穆摇头:“交河壁还在二百里外,看不到这么远。早年在西面还有三四个烽燧,可以接力点火示警,可惜早已废弃。就算没废弃,也没人替我们传递啊……”
烽燧令人泄气,不过也有令人惊喜的,就是烽燧靠近河床那一面还有一口井。只是轱辘、木桶、绳索什么的自然是没有了。
不过,随着初六扔下一颗石子后,众人的惊喜就只自下惊了——石子落井,声音沉闷,不闻水声,而似泥尘。
这是口枯井。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没有水源,这将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斗。
“匈奴人来了!”
骑在垛墙上瞭望动静的初六一句话,像滴水珠溅入热油里,众人哄地一下,扔下手头的活,纷纷涌上敌台。
蹄声清脆,十余骑轻快驰来,在七八十步外停下,随后左右各有骑士持木盾将三个人遮挡住。
匈奴人通常都备有两把弓,骑弓有效射程三四十步,步弓远些,能有个五六十步,所以一般来说七八十步之外算安全距离。但这个距离对某些神射手或强弩而言,依然具有相当的杀伤力,因此匈奴人不得不防。
“鞮汗部骨都侯莫顿,莫奚部当户沙鲁鲁、还有来自汉境的东且部当户卜骨须,向张公子致意。”
声音远远传来,在风声中时断时续,说的是匈奴语,大概匈奴人也知道,张放身边有一大群人可轻松翻译。
张放也在垛口后探出半边身子:“有劳三位当户千里相送,前方二百里就是戊已校尉所驻的交河壁,也算是送到家了,盛情已领,诸位请回。”
那声音哈哈大笑:“不劳张公子提醒,匈奴是西域的主人,这里的形势我们比公子更清楚。有我们相送,二百里不过二三日可达,若无我们相送,只怕一辈子也走不到。哈哈哈!”
张放提醒对方,汉军就在二百里外,你们掂量着办。而对方也暗含威胁,哪怕援军近在咫尺,有匈奴人挡住,你哪也去不了。双方无形中交手一回合,有恃无恐的匈奴人明显占上风。
“然则骨都侯有何所求?”张放确认说话的人多半就是这支匈奴军队的首领莫顿,也没跟对方多纠缠,直奔主题。
莫顿也不含糊,爽快道:“公子身份尊贵,我们绝不会为难,只要从烽燧里走出来,我莫顿必待之以上宾之礼。哦,还有那几位乌丹支离的兄弟,我们也会给与相应的款待。”
这么好说话?张放有些不敢相信,扭头看向邓展及曹雄、林天赐等人。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满脸不敢置信。
张放想了想,试探道:“在下不过一长安富贵人家,谈何尊贵……”
莫顿笑声不绝:“公子过谦了,这么说吧,我们在三日前击溃了蒲类部的奎木。这样说,公子明白了吧?”
张放明白了,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只有蔳类国那伙人。莫顿应该是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身份,这才全力追击,以兵力优势分兵抢占土伦河谷,封锁了他们东归之路。想想也是,以他的身份,的确称得上奇货可居,政治意义大小且不说,光是赎金,就足够一个部落崛起了。莫顿的确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能保住性命就行。
张放挺直身子,高声道:“既然如此,我要骨都侯发个毒誓,绝不会为难我们。”
莫顿的声音传来,一字一顿:“我向祁连神发誓,绝不会为难公子与乌丹支离、蒲类部的兄弟……但其他人,必须用血为莫奚族人献祭!”
在匈奴语中,“祁连”就是天的意思。匈奴人占据河西百年,视巍巍祁连为天神居所,设坛祭祀。以祁连神发誓,属重誓,无人敢违背。
烽燧敌台上先是哄地一阵骚动,随后沉寂下来,一股无言的绝望气息在蔓延。
张放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身后有十几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探出身子,高声道:“若骨都侯答应不流血,我张放这就出来……”
远处的莫顿似乎摇摇头,语气绝决:“必须有人为我的族人偿命,这是我身为骨都侯的责任。张公子,你要明白,我已做了最大让步。”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那好……”张放挺直身躯,一字一顿,“那便——战吧!”
第六十五章 【抉 择】()
(感谢大盟、小胖、叫谁、流无逝、同乐村落、树叶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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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晚秋,白天的温度还有些闷热,但到了傍晚,从西北吹来的长风,已带着砭肤的寒意。而张放与莫顿之间的对话,使这股寒意更是降到冰点。
莫顿的声音与傍晚的寒风一样,渐渐冷下来:“公子可要想好了,莫要自误。”
张放的声音更冷:“想好了,你要流血,那我只有以血还血——这点,也是没得商量。”
谈话到这里,已经没法进行下去了。
但匈奴人并没有立即战斗的意思,缓缓后退,驰回营地。大概认为这些人如鼠入笼,慢慢玩。
望着匈奴人的背影,张放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距离还是太远了啊!否则大可重演卜骨须自行投水那一幕,把莫顿牵过来,那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张放的强制催眠术是有距离限制的,那就是以看清对方眼睛为准,越近效果越好,最远不超过三十米。而莫顿等人却在七十步外,还有盾牌可随时隔断视线,这一招行不通啊。
匈奴人一走,敌台上的气氛出奇沉默。过了一会,以邓展为首的富平侯府卫齐齐跪下,向张放叩首:“少主,请不要为了我等贱命而自陷险境,否则,我等纵是百死亦难赎其罪。”
另一边,韩氏兄弟、青琰、渠良等互望一眼,也同时跪倒,俯首道:“公子万金之躯,不可冒险,请公子答应匈奴人的条件。”
张放左看右看,只问了一句:“你们都是跟我从北地出塞的,我问你们,我们出塞的目的是什么?”
出塞的目的?这还用问,当然是救人。眼下匈奴人全被吸引来了,大概他们要救的人已经安然脱险了吧。
张放两手一摊:“我出塞的目的是救人,如果我答应了莫顿的条件,那之前付出的努力岂不白费?岂不是又回到原点?”
韩家嫂子、阿离、石牛是青溪聚乡亲,非救不可。而韩氏兄弟、青琰、渠良又何尝不是?还有邓展与那群富平侯府卫,不管是迫不得已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他们终究随自己奔波数千里,任劳任怨,无怨无悔——拱手把他们送到匈奴人的屠刀下,这种事,张放怎能做得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道理好像是这样,可又似乎有些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起来吧,匈奴人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张放蹲下身子,两手分别按在邓展与韩骏肩膀,环顾众人,“既然匈奴人铁了心要拿你们当祭品,那就振奋起来,为自己的性命拼搏吧!”
邓展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得出话。匈奴人的确说过不会伤害张放,可一旦他决意抵抗,敌我对垒,生死搏杀,斧矛临头,刀箭无眼,谁也不敢说会是什么结果。
战事一起,没有人会绝对安全。
这一点,张放心里比谁都更明白,所以,他不会拉人陪绑。
“多谢诸位一路相送,你们可以离开了,匈奴人说了不会为难你们。”张放对那九个蒲类士卒说道。
九个蒲类士卒互相用口音很重的胡语嘀嘀咕咕一阵,一齐伏地向汉朝贵人行匍匐大礼,然后将身上的刀弓、粮食、水囊及马匹尽数留下,纷纷翻过烽燧豁口,向匈奴人营地跑去。
很快,匈奴营地驰出十余骑,先搜查一番,再将他们带走。不时有匈奴人向这边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