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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是在父母怀里娇养大的花朵,从没离开过一步,这一下莫名其妙地来到过去古老的年代,乔家还是乔家,吴家也是吴家人住着,她几天前才来过,回去的路却没有了。从乔家到吴家,不过几百步,她却一步跨过了几十年,这比她去美国读书还要遥远。若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人事,也好过是如今这样的境况。可天意偏偏让她成了吴三少爷吴菊人的“宛玉”,他那一腔至诚至热的疼爱,令她明知这份爱是一堆火,要烧得她忧心不宁、恐惧难安,仍是忍不住要像飞蛾扑火一样舍身飞扑过去。倘若不去靠着他,又让她能去靠谁?虽然心如刀割,肉如炭炙,血管里的血沸腾奔流,就要胀破皮肤喷涌而出,也不能不依靠上去。靠上去的是温暖的胸膛,轻柔的抚爱,贴心的话语,但却痛得她想大喊大叫,痛得五内俱焚。流出的,只有滚烫的泪。会不会有一天泪也流完了,只能啼血了。
吴菊人不知道她已肝肠寸断,只是轻轻搂住她,一手把一把青丝拔到肩前,另一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纤薄的背脊。掌下的脊背弱肌瘦骨,海棠红的轻衫下隐隐显出些肤色,腻细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上,引逗得他神思荡漾。低头去吻她露在无领襟衫外一点白腻的后颈,道:“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我没有失望,只有欢喜。你在大哥说出那些不中听话时那样看我,像似我能替你担起一切,就让我欢喜得不认得大哥了。昨晚听戏时你不看着戏台上的唐明皇杨贵妃,只是那样看着我,像似我就是唐明皇,也让我欢喜得不得了。你怎么做怎么说都不要紧,只要你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你的天,我就欢喜得忘乎所以了。”
紫菀听他吐露真情,也是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欢喜过后,迷惘又袭上心头。这样的欢喜,是她该拥有的吗?这难道不是错误的吗?但她的来到本身就是个错误,错上加错,难道是她的错?
吴菊人半晌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担心地问道:“你不喜欢?可是我让你失望?”
紫菀不答,只是靠得更紧些。吴菊人感觉到了她的依恋,笑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紫菀喃喃地道:“吴菊人,吴三少爷,三哥。”三哥,我但愿你只是三哥,什么都不是,甚至不是吴菊人。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玉璧,照了照,玉璧只是玉璧,照不出影子来。她怀疑地翻来翻去看了看,为什么那天她能在玉璧里看见人影呢?
吴菊人听了失笑,也学着她的口气说:“乔之琬,乔小姐,宛玉。”
紫菀放下玉璧,心想,我不是宛玉呀。我不是乔家的小姐,不是之琬。我是一朵小紫菀花儿。这么想着,挪开靠在吴菊人肩头的身子,慢慢滑下去躺好,背朝着外面,说道:“我不想起来,”紫菀想,我只想睡死过去,也许睡一觉,一切都已恢复了正常。“我想睡觉,”紫菀想,这样我就不用面对这一切烦心的事,“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懒人。”紫菀想,这样最好。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也没这么为难。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回去了,我不要和你纠缠不清。
吴菊人却不着恼,反倒替她把被子盖好,道:“不想起来就不起来,你和我在一起,想怎么样都行。不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去。我这里的厨子虽然没有你家的好,但也不差了。尤其是一碗烩双春,是别家没有的。”
这样的体贴,紫菀怕自己消受不起,打起精神问道:“我只听说过烧双冬,烩双春又是什么?”
吴菊人道:“烧双冬是冬菇加冬笋,烩双春是春笋加春豆,竹笋烩蚕豆,用鸡油,比用素油荤油更香更滑。”
紫菀道:“那有没有炒双夏,煮双秋?煎四季?炖十二月,熬三百六十天?”一日就是三秋,一夜就是一年。紫菀觉得自己才来了三天,心却被煎熬得像过了三百六十六天,是闰年,比常年还要再多一天。
吴菊人呵呵笑道:“你要想要,就一定有。让我来想。”脱下鞋子也上了床,靠着床头坐着,捞起一把发丝来,“炒双夏,可以用荷叶梗刨去皮切成丁,再加藕丁来炒,出锅前撒一把荷花瓣丝,粉红翠绿配上藕合色,一定不错。煮双秋嘛,南瓜加芋艿,煮成甜羹,吃的时候舀一勺糖桂花。怎么样?想吃了吗?我都流口水了。”
紫菀被他说得忘了难过,笑道:“错了,荷梗藕丁加花瓣,这是炒三夏;南瓜芋艿糖桂花,更是煮三秋。我出题,你答错了。还有三题,快想。”
吴菊人伏下身子,看见她脸上盈盈的笑意。这笑意让她的小脸发出光彩,那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原因吧。一早上说了这么多话,只有这时她才是欢喜的。能让她真心欢喜,比赚了多少银子都让他满意。笑着说道:“下面两题太简单了,你是不是怕我读书少,有意出简单的,好放我一马?传说苏小妹洞房花烛三难新郎,秦少游要靠大舅哥苏东坡帮忙才能过关。比起你洞房之后才出题考新郎的宽松来,那苏小妹是有意刁难了。”
紫菀格的一声笑出来,说道:“人家苏小妹是苏大学问的妹妹,出的题当然刁钻。我是个笨丫头,出不来高深的。不过你还没回答呢,谁知你会不会又错了?再错我可不依,我要亲自做先生,拿尺子打手心了。”
吴菊人把手掌摊在她面前道:“这下你可打不着了。我先来一条干煎鯚花鱼,再来一锅老母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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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伸出两根手指假作是尺子,在他掌上比了比,道:“不明白,为什么?”
吴菊人弯起指头,把她的手指攥在手心,笑道:“哪条鱼不长个春夏秋冬才能长大到能吃?老母鸡不等上三四年能叫老母鸡?干煎鯚花鱼就是煎四季,熬鸡汤就是熬三百六十天。”
紫菀笑说:“多了。还有炖十二月呢?”
吴菊人把她抱在怀里,贴着耳边道:“橄榄百合核桃桂圆莲子茶。十二月的果子都有,这个总没错吧?”
紫菀心头一跳,啐道:“错,那才五样果子,加上茶才六样,还少一半。再说茶是泡的,不是炖的。”
吴菊人搂紧她轻笑,道:“对错都由你说了算,说了这么多,饿了没有?起来吃点东西吧,你太瘦了。”抬起她的手臂,宽大的袖子滑下,露出细细的胳膊,雪白的腻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不免怜惜地道:“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绣活绣得太累了?我听说九娘的戏服都是你绣的,那么细致的花儿,要花多少工夫?你嫁过来,就不用这么劳累了,想做再做,就当是闲时消遣好了。”
紫菀看着这陌生的手臂,刚刚好转的心情又灰暗了下来。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如同孩子般的阴晴翻覆,明知不该冲着吴菊人发怒,但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这些欢愉都是偷来的。吴三少爷越可亲,自己的罪孽就加深一重。又听吴菊人说起绣花的事来,那些精妙绝伦的花儿她绣不出,她是一个走错了路、迷了途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茫然无知。一时悲愤难抒,赌气道:“从今以后,我都不会拿针。”
吴菊人听出她气不顺,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忙抬起身来看她,看见她眉眼里都是乖戾之气,心想她怕是做绣工做了这么多年,早就厌了,因是父亲的要求,不好不做。虽说早些时候自己是为她的绣品才动了心,也曾想过要用她的绣品图利,但如今自她过门,她的喜怒哀乐,却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想拿针,便不拿就是。内心深为当初的想法汗颜,当下应承道:“好,不拿。做那些事伤神伤眼睛,你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开心就好了。”
紫菀心里叹息,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是吴菊人呢?他这么曲意迎合,实在不好意思再使性子,推推他道:“我要起来了。”
吴菊人扶她坐起,道:“我让唤茶进来。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叫他们做。”
紫菀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我喝醉了吗?我要三分人心醒酒汤。”
吴菊人一笑,道:“没问题,马上就来。”叫了唤茶鹦哥进来替她梳洗,自己去厨房安排醒酒汤,做好了亲自端到紫菀面前,揭开盖子,笑道:“三分人心醒酒汤来了。这道题一定不会再错,要是再错,你就挖出我的心来炖一盅。”
紫菀转头一笑,朝碗里看看,一碗|乳白色的浓汤,也看不出什么来,闻上去有点杏仁的香气。拿起勺子尝一口,品味道:“杏仁?莲芯?甜酒酿?三样东西算三分,杏仁的仁,莲芯的芯?仁芯?”
吴菊人点头笑道:“不敢多加一样。杏仁捣成浆,莲子压碎,熬浓稠了,加甜酒酿煮滚。微酸带甜,正好醒酒。”又低声笑道:“你这碗醒酒汤要得好,正好圆了我撒的谎,你也有面子出来见人。”
紫菀掩口而笑,吃了半碗,推到他面前道:“费心了,你也来点?”
吴菊人接过来吃个干干净净,才道:“考得如意了没有?还有没有试题?”
紫菀本来拿了手帕在擦嘴,听他问,便用手帕遮了脸笑,笑够了道:“一天三道试题,慢慢想。”
吴菊人哈哈一笑,道:“求之不得。”说完意犹未尽,又加一句道:“辗转反侧。”
紫菀笑不可抑,一时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两人在里间窗下低声说笑,外头院子里传来鹦哥的说话声,鹦哥道:“小梅姐姐,过来有事?来坐。”
听小梅笑着说道:“没事,就是想过来找姐姐说话。这里主人家少,事也少,我和小梅两个成天闲得发慌,好容易等到三老爷要娶夫人了,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两位夫人把我们差着忙了一两个月。这一闲下来,又不知做什么好了。唤茶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唤茶道:“给我家小姐拣燕窝。小姐身子弱,别的大热大燥的药都经不起,还是吃燕窝好。我和鹦哥,在家时除了服侍小姐,就是拣燕窝了。”
小梅道:“喔,这个就是燕窝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呢。我家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吃这些,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上面这么多绒毛,拣到什么时候去?快跟绣花一样了。听说三太太的绣品是全镇最好的,真想看一看。”
鹦哥道:“岂止是全镇,杭州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来我家那些名角名票们,看了九娘的绣衣谁不看直了眼?有去过皇宫里的名旦来,说宫里的戏服也不如九娘的呢。”
小梅道:“你家真热闹,又是唱戏又是客人,我家就冷清了。听厨房买菜的老王说,他成天都见菜贩们把一筐筐的菜啦鱼啦往乔家送,有时看见有顶新鲜的鲥鱼,刚说要买,人家就说是乔家早就订下啦。鹦哥姐姐,下次你和三太太再回门,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看看沈九娘听听戏。”
鹦哥道:“好啊,到时我来叫你。我家小姐顶好说话,什么事跟她一说,没有不行的。”
唤茶笑道:“一说去别院,你就骨头轻。冒先生等在那里的,你不用急。要说我家小姐,心肠没第二个人有这么好,别人没说的,她都想到了,鹦哥跟冒先生,要不是小姐跟翠姨说了,还不知这两人会耽搁到什么时候去。”
小梅道:“三太太人长得真好看。”又低声问:“三太太呢?听说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吗?”
唤茶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很少喝酒的,昨夜老爷高兴,让她多喝了几杯。是二十年的陈绍,不醉才怪。姑爷也醉了,回来的路上,走也走不稳,就像是在唱《吕洞宾醉过洞庭湖》。”
小梅咯咯笑道:“唤茶姐姐,和你们说话真好玩,你们会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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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