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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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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琬思虑半晌,欲待不捡,到底不忍,还是从草丛中把那枚玉璧用手帕包了,拿回屋去,塞进打好包的铺盖里。
稍后船家来了,五人上了船,把铺盖卷衣服包菜篮子鸡笼子堆在船尾,四个人挤在船舱里,赵老大在船头帮船家撑篙。两人行船,快了好些,不过小半天就到了镇上,谢过船家付了船资。白荷衣又掏钱买了火车票,一行人坐在候车室内等车到站。之琬对坐火车仍然心有余悸,却是忍着,朝琴湘田和白荷衣强言欢笑。好在这一次无惊无险。火车上乡民占了多数,因此对他们的大包小包、菜篮鸡笼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出门的,相互忍让一下,到了地方各自散去,不过是陌路一程。
到了上海,月台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之琬左右避让,她再想不到有这么多人闹哄哄地推推搡搡,横冲直撞,看得她心慌不已。赵老大夫妇抓住东西,紧紧跟在之琬身后,不敢错一下眼珠子。秋小姐上次就是在火车上和太太失散的,这次再不能出这样的事情。
白荷衣领着他们出了站,叫了五辆人力车,说了地址,先让琴湘田坐了,扶之琬坐上一辆车,吩咐跟上,他自己坐最后一辆人力车押后。之琬抱着铺盖被窝,赵妈妈拎着一篮子风鸡和鱼干,赵老大脚边是一个鸡笼,里头有一只活母鸡,另一手还抱着他们两口儿的衣服包袱。三个人十足乡下人模样跟在琴湘田的车后,警觉地左看右顾,被来来去去的汽车电车人力车自行车和人流吓得半死,暗自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车上不动。眼睛看了这里看那里,两边是高楼大厦,铺子里橱窗里是明晃晃、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叫不出名儿来的东西,男男女女挎着胳膊挤做一处走路,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好看煞人。车夫奔出好一阵后,离了拥挤的大马路,进了小弄堂,边上是一幢一幢红砖的小房子,门口有阿妈在生炉子、摘菜、晒衣被,小孩子做游戏奔出奔进,地上是巴掌大的方正石头铺的弹硌路,车子跑在上来颠来颠去,终于停在了一幢房子前。
之琬知是到了琴湘田的家,忙扯起一个微笑,下车等他引进门,脸上装出平静淡然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看出她的第一次到上海。紫菀不是在上海的洋学堂念的书吗?对这些应该是熟悉而漠视的。
琴湘田拍了门,对之琬道:“到了,就是这里。这里是逸邨,我住七号,荷衣住十七号,我两个离得不远,过几天让他带你去他家玩。他那里摩登得很,不比我这个老头子的家。”大门打开,露出一张世故的老妇人的脸,见了琴湘田笑着让进去,道:“先生回来了。”
琴湘田应道:“回来了。张妈,这两天家里好吧?”
那张妈喜道:“先生回来了,一路都好?家里也好,没什么事。”
琴湘田道:“都好都好。这位是秋小姐,那边是赵阿大和赵妈,你带他们去那间空着的屋子。这鸡就放在天井里好了。阿大,跟张妈去,她会把你们安顿好的。菀小姐,请跟我来。”
之琬应了,把手里的铺盖卷交给赵妈妈,朝张妈笑笑,算是打招呼,跟着琴湘田往屋里头走。粗看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客堂间钢窗蜡地,长条细柚木的铺的地板,当中铺着一块暗紫红的天津地毯。边上摆着整堂的红木西洋式坐椅茶几,坐椅上搁着暗绿底子起团花的锦缎引枕,还有一个围着铸铁栏干的西洋壁炉,早春尚寒,里头烧着煤,黑红黑红的,烘得一屋子暖洋洋。窗上挂着落地的枣红窗帘,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面料。这个客厅整洁温暖,雅致可亲,不像是梨园行的出身,倒似极有派头的官宦人家。
白荷衣刚要请之琬坐下,迎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一扇门里奔出来,先仰脖子笑嚷道:“琴师母,先生回来了。”再冲着之琬问:“哟,格是啥人呀?”跟着又向白荷衣打招呼:“哎呀,白阿哥,侬阿来了?”这小丫头活泼伶俐,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大姐,倒像是这家的大小姐。
白荷衣笑道:“毛丫头,得了什么东西这么开心?去打水来给师父洗脸,还有我的,别忘了还有这位秋小姐。”
毛丫头偷看之琬一眼,笑道:“秋小姐?怎么她穿得还不如我?”
琴湘田虎着脸,冲她嘿了一声。这毛丫头吐了吐舌头,甩一下长辫子,轻轻一笑,溜进一扇门去了。
白荷衣说:“师妹,不要介意,这毛丫头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师父师娘都纵着她,把她娇得没上没下。师妹,坐呀,我去请师母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富富态态的老妇人就走了客厅,白白胖胖,细眉细眼的,描着眉,涂着口红,耳朵上戴着一对大大的白珠子,穿一件墨绿的提花丝绒宽松旗袍,腕上露出一对翠绿的翡翠镯子,手里捏着一条葱绿色的丝帕子,摇摇摆摆地走来笑道:“爷儿俩一路上好?没遭罪吧?哟,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水灵?瞧瞧,这脸皮儿白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这一掐能掐出水来。”说着一口的京片子,清脆动听,拉了之琬的手,翻来翻去的看,又说:“好个闺女,看这双手就知道是大家子出来的。”看毛丫头端了热手巾进来,对她道:“毛丫头,看人不要只看衣裳,要上看脸下看脚,最要紧看手。”从毛丫头手里的托盘里取了一条热手巾,递给之琬,说:“你那双脚就没有一刻闲的,你看看人家的脚,多么规矩。”转身朝琴湘田行了个蹲礼,道:“老爷子,我说得可对不?”也递上一条热手巾。
琴湘田呵呵笑着,擦了脸和手,道:“太太,这是我新收的女弟子,叫紫菀,是乔伯崦老爷的曾外孙女,她和秋先生秋太太失散了,暂时住在家里,等找到秋先生再说。这段时间,太太就多疼疼她,她一人住在乡下,可怜见的。”
之琬在琴太太进来时就站起身,这时便朝琴太太行礼,口里说道:“师母有礼,小女子秋紫菀,给太太添麻烦了。”刚要下拜,就被琴太太一把抱住,道:“好个可怜的孩子。住下住下,慢慢找,不急的。儿啊,把这里当成是你自己家,不要跟我见外。”又仔细把之琬端详一遍,道:“老爷子,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乔老爷的亲曾孙女,你怎么能收做徒弟?这碗开口饭不好吃,你这不是白遭贱人闺女吗?依我说,干脆,我认下做干女儿了。”撸下腕上的镯子,硬套在她手上,“诺,这个就是见面礼。老爷子,你看行不?”
琴湘田忙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到,乔老爷的曾孙女是不该入乐藉。那成,就依太太,反正我徒弟也有了,就少个女儿。菀儿,从今往后,你是我女儿,不是女弟子了。”
琴太太哈哈一笑,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我也有女儿了。哎呀呀,活了快一个甲子了,又白得这么大个闺女。等过几天顺溜了,我就请客摆席,亮亮我的大闺女,让她们几个眼馋,看谁还敢笑话我。”转头对白荷衣道:“荷衣,你这个师妹可怜,你做师哥的可要好好待人家,你要有一点怠慢,我是不依的。”
白荷衣笑道:“有这老人家在,谁敢呢。”
之琬被琴太太弄得眼花缭乱,就是吴霜妈妈对她,也没这么大动大作,大说大笑的。她这才明白白荷衣说的师娘好得不得了,和琴湘田说带她回来就带回来的原因了。琴太太显见的是旗下官家出身,爽朗和气,热心热肠,琴湘田能有这样一位太太,真是前世修来的。而她能遇上琴湘田夫妻,也算是她不幸生命中的大幸了。这么想着,背转脸去,偷偷抹干了眼泪。
琴太太忙替她擦,道:“别哭别哭,我就见不得人家哭天抹泪的。好啦好啦,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嗯,我看就把孩子安在我们隔壁那间南房里住,那里朝阳,亮堂、暖和。来,跟我上去,我们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拉了之琬就往楼上走,一边又说:“你的衣服都丢了吧?这是穿的哪个老妈妈的大衣裳?这种衣裳我都不穿了。不过家里也没有你能穿的,就先穿我年轻时的旧衣裳吧,就是短点,可不肥。我年轻那会儿,苗条着吧。等明儿咱们娘儿俩上街去,给你剪几段料子,请个裁缝师傅来家,好好给你做几身。”上了十多极楼梯,推开一扇门,道:“好了,就是这里。床铺衣柜都是现成的,等我让张妈来给你铺床。你等着,我去取衣裳去。”一阵风似的走了。
之琬打量这间屋,方方正正的,有四扇朝南的大窗,挂着白纱的帘子,屋内一张柚木的床贴着东墙放在正中,床上没有铺盖被褥,只有一张雪白的软垫。一边是梳妆台,一边是床头柜,还有衣橱书橱书桌靠椅,离大窗不远,还有一张小小的圆桌,边上斜放着一张包着洋红斜纹加厚织锦提薝葡叶花的软垫的小贵妃榻,从白纱窗帘里透过的阳光正好晒在榻上,看得人想躺在上头。这间屋子做一个闺房是再好不过的了。
琴太太拿了几件颜色鲜艳的袍子来,一把拉开纱窗帘,推开长窗,原来不只是窗,还是落地的玻璃门,外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种着一架紫藤,藤上累累地开着大串大串的紫色藤萝花,花上还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琴太太笑道:“这间房一直空着,没人住,谁让我们琴先生福薄,没有儿女呢。你来了,这屋子也有人气儿了。好在张妈隔两天就会来开窗透气打扫,还住得人。”把衣服堆在床上,挑了一件豆绿色的夹袍交给之琬,拉着她推开屋里一扇关着的小门,说:“这屋里有独用的卫生间,住着方便着呢。你洗洗,换了衣服就下来,咱们吃八宝粥当点心,你们一路上都饿了吧。”
等之琬换好衣服出来,琴太太又拿了面霜蜜粉来,着她打扮,说:“女人不打扮不穿新衣服,活着都不新鲜,人也没精神。这两瓶是我新买的,还没动过。这面霜是夏士莲,蜜粉是蜜斯佛陀,你在家用什么牌子?”
之琬之前用的也是西洋的东西,吴霜也用蜜斯佛陀的蜜粉,对这两个牌子倒不陌生,笑道:“这个就很好,我也常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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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太太美滋滋地冲镜子里的之琬笑道:“这下好了,我有伴了。明儿我就带你去鸿祥做衣服,嘿,我得打个电话给筱太太,约她一块去,顺便见见我的新闺女。”
第十六章 镶珠
第十六章 镶珠
琴太太说到打电话,这一句惊醒了之琬,对呀,可以打电话。当日七七事变之后,紫菀爸爸和夏阳来了上海,吴霜一天要往家里打好几次电话,她在一旁看着,早看会了,四个数字的号头看多了也记下了。那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在不在不就行了?但琴太太要是说不吗不直接去家里看一下在不在呢?嗯,还是缓一缓,等没人的时候再打。
当下稳住不提,脸上却不觉有了笑模样,跟着琴太太回到客厅,毛丫头端上点心,看见之琬就“呀”地叫了一声,说:“阿姊穿上好衣裳,真像是我家小姐一样了,师母,小姐下巴尖尖的,跟你那张上了颜色的照片交关像。”
琴太太得意地笑,说:“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了,毛丫头,去把照片本子拿来,给秋小姐看看。”毛丫头答应一声,转头跑开。琴太太拉了之琬坐下,说:“先喝点粥点点饥暖暖身,我是北平人,爱喝八宝粥。这粥里可不只八样东西,有十多样呢。我小时候在家里,腊七的晚上,院子里生上火,架上水缸那么大的一口锅,由我小叔动手,要熬大半宿。腊八早上,全家人从太爷到看门赶车的,都喝。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一家子上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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