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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深了,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把太阳深藏在背后,迅速地向着地面重重压下。
徐庶提着一个大竹篮,边走边笑,口里还哼着小曲儿,他绕过了一丛密生的蔷薇花,进了一扇弧形拱门,院子里扫落叶的仆役见他来了,都躬身一拜。
房门虚掩着,听见里面此起彼落的谈话声,他轻轻一推,半扇门缓缓开了。他抬头便看见刘备倚案而坐,旁边是正襟危坐的诸葛亮,张飞撇着两条腿坐得很不安稳,赵云坐在最外面。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眯眯地关了门。
“元直,你来得正好!”刘备向他招手。
徐庶把篮子往案上一摆:“来尝尝,我娘专给大家做的吃食!”他从篮子里取出无数的饼子糕点,一一塞到每个人的手里。
诸葛亮笑道:“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元直之谓也!”
徐庶将两大块麻饼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书袋!”
张飞毫不客气,几大口吞了两块饼,吐着满嘴的面沫,大声称赞道:“不错,好吃,元直,你娘真是好厨艺!”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脸,毫不谦让地说:“可不是!”
见徐庶谈笑晏晏,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节,或哭或笑皆随性而发。但哪里见过他这样欣喜若狂,徐庶孤苦飘零,而今得享天伦,他也很为徐庶高兴。
刘备因对徐庶道:“你来晚了,刚才我们正说起有消息传来,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来了?”徐庶惊疑。
“只是风闻,还未确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问:“襄阳有消息么?”
“没有,”诸葛亮凝眉摇头,“两个月来送去襄阳的问函都如石沉大海。主公本想亲往襄阳探病,奈何襄阳方面却拦阻不让,我猜这不是刘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张!”
刘备愁然一叹:“只怕景升兄凶多吉少!”
赵云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阳打探,蔡瑁再有阴谋,总有蛛丝马迹泄漏出来!”
刘备垂头一想:“罢了,索性派密探潜入襄阳,看能不能探出些风声!”
张飞正咬着糕点,囫囵着吞下,哽了好一会儿,才闷着声音说:“去二哥那里问一声,他和公子刘琦在一处,如何老子死活,儿子竟有不晓得的?”
诸葛亮道:“上次公子赶往襄阳探病,被蔡瑁生生拦了回头,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阳有了什么变故!”
“奶奶的,襄阳成了活棺材么,闷在里面出不来了?”张飞拍着大腿叫道。
活棺材……刘备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感慢慢涌起,仿佛一双死人手在身上抚摸,冰冷的,毫无生气。
“主公!”门外传来孙乾焦急的声音,众人都扭头去望,那孙乾已一把推开了门,因是太急,一双脚重重绊在门槛上,头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赵云飞身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了他。
“公佑何故如此着急!”刘备半是埋怨半是关心。
孙乾擦了擦满脸虚汗,也来不及对赵云说谢谢,一口气不提地说:“主公,襄阳信使到了!”
刘备“腾”地弹起:“在哪里?”
“正在外守候!”
刘备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双脚几乎是蹦跳过门槛,果见院子的凉亭中立着一个人,竟然是襄阳学舍的宋忠。
宋忠见刘备奔来,慌忙躬身下拜:“见过左将军!”
刘备拱拱手,急问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忠扭捏不吭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从腰间的革囊里取出一卷白帛,颤颤地双手捧上,却不敢看刘备的眼睛。
刘备一把夺过,心急火燎地扯开了便读,哪知才读得三四行,那汗便滴溜溜流了一身,胸口似被大刀轮番砍了十来刀,痛得他霎时眼泪直流。
“景升兄亡故了!”他仰天长呼,手一扬,白帛飘飘落下。
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后背猛地触上冰冷的柱子,所有的悲慨情绪仿佛开了闸一样,眼泪倾巢滚落。
诸葛亮缓步走上凉亭,他弯腰捡起白帛,默然地看了一遍,羽扇缓缓垂下,两行清泪流过他轩朗的面颊,他举手轻轻一揩,没让人察觉。
“怎么了?”徐庶轻问。
诸葛亮把白帛递给他,徐庶展开一看,这原来是刘琮写给刘备的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刘表病故,刘琮继位为嗣子;二是曹操大军南下,前锋抵宛;三是荆州不能抵挡曹军铁骑,遂决定举州归附。
刘备倚柱悲泣不已,一眼瞧见宋忠,心中怨愤顿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们为什么不报丧?”
宋忠唯唯不能说,刘琮派他来送信,他本就以为难做,可刘琮强而命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樊城,一直担心惹火了刘备遭致身首异处。
“混账!”刘备越想越气,抡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诸葛亮拦住了他:“主公,宋先生只是信使,迁怒于他有何用!”
刘备愤愤地放下手,悲伤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阳一见竟成永诀,可恨蔡瑁绝情,违背人伦,居然不给我报丧!”
诸葛亮温声劝道:“主公节哀,如今曹军临近,前锋已抵宛城,不日将临樊城,需早定大计,不可因哀心过甚贻误大事!”
刘备悲凄,然也甚觉得诸葛亮所言为真,擦着眼泪说:“我心已乱,实不知该怎么办,望孔明能赐良谋!”
诸葛亮沉吟:“曹军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则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无有屏障,而刘琮欲举州归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弃城而归江陵,江陵险塞,可为盘踞!”
“弃城?”张飞瞪大眼睛,“还没打就跑了?”
诸葛亮不理会他的质疑,平稳地说:“云长与公子刘琦现在江夏,我们若能保江陵,则两军连为一线,互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与云长合并。”
刘备方寸大乱,不知道诸葛亮的提议到底好不好,他烦躁地敲着脑门,橐橐地满地走来走去。
赵云进言道:“主公,云以为军师之议未尝不可。而今曹操势大,我军又一分为二,其势不可撄其锋,莫若弃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锋芒,再谋后续!”
刘备摆摆手:“罢了,罢了!弃城走江陵!”他郁闷地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又看见宋忠,虎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你回去告诉蔡瑁,尔等谋事何其狠毒,祸到眼前才报于我知,是要陷刘备于万劫否?”
他一把抽出长剑,吓得宋忠的脸白了,哆嗦着想要求饶,奈何声音竟然发不出。
刘备引剑趋前,目光凛然:“本欲杀汝祭旗,但纵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仇忿。况我今将行,临行之时杀你一个小小信使,非丈夫所为,你滚吧!”
宋忠巴不得听见这话,一声也不敢发,扭头一歪一颠地跑了个没影。
刘备胸中愤懑难平,仰天一声叹息,手腕一抖,长剑飞向半空,坠落之时,没入柱中,“嗡”的一声敲碎了扑面的秋风。
诸葛亮进家门的时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风在庭院中叹息,拂身之时有种彻骨的寒意,败了的花、枯了的叶都贴着地面随风旋转,也没有人打扫。
推门之时,屋里温暖的灯光扑了一身,他扶住门框,身体忽然变得很疲倦。
“回来了。”黄月英慢慢地从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时略有些迟钝缓慢。
诸葛亮快步走去:“别起身!”他扶着妻子重又坐下。
黄月英对他柔软地笑着,盈盈的灯光晕染下,诸葛亮看见她脸上的淡淡泪痕,他心里明白,轻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你得保重自己。”
黄月英小声地说:“我知道的……”
诸葛亮轻捋着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我们明天要离开樊城了,你随甘糜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顾你了。”
黄月英大度地一笑:“没关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诸葛亮默默地凝视着妻子,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他动情地说:“对不起了……”自黄月英怀有身孕,他便一直想将她送走,可他杂事实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妇路途颠沛,更没想到曹操会来得这样快,竟就耽搁下来,事到如今,战火烧到目下,方才惊觉自己有多愚蠢。
黄月英摇头:“别说这话,丈夫应以大事为重,我若是存了责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诸葛亮长叹,伸臂将妻子揽在怀里,听得窗外秋风飘零,竟让他生出了刹那的悲凄。
“随身辎重不要带太多,越轻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远,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轻声叮咛着。
“嗯,我晓得。”黄月英抬头望着他,“我什么都不带,你知道我的,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诸葛亮不禁感叹:“你总是这样深明大义,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为妻。”
黄月英轻轻笑了一声:“与君同感!”
“是同感于诸葛亮娶妻如伊人,还是感与我同,庆幸有夫如此?”诸葛亮戏问。
黄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说呢?”
“二者兼而有之!”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
黄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爱听自己的好话!”
诸葛亮畅声一笑:“好话谁不爱听,何况是自家婆娘说出口,哪家男人不乐意?”
“什么婆娘,好不难听,你也说得出口!”黄月英捂了耳朵。
诸葛亮却还是欢笑,黄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轻倚在他肩上,低声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总觉得忐忑。”
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畅然快笑,浅浅的怅然浮上心头,仿佛水面起了风。
“我知道。”
他轻轻地说,温柔地拥住妻子,窗外有风,仿佛他们彼此吟哦在心底的叹息。
身处绝境,心系天下
萧条秋风吹过襄阳城楼,带着腥味儿的浮尘扫荡而过,将那高挺的城墙抹去了薄薄的一层,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却觉得脚底下颤抖起来,仿佛有股肆虐的火从城下用力往上蹿。
滚滚黄尘从远方渐渐逼近,黄尘仿佛是散开的一面深厚的帷幕,幕布上游走着数不清的人影、马影、车影,似乎是映在污水里的鬼魅,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
有士兵惊骇了,看也没看清便号叫道:“曹军来了!”
这一声惊呼后,城楼上沸腾了,士兵们喊的喊,跑的跑,当啷啷丢了一地兵器,众人谈曹色变,听见一个“曹”字,便似闻说了什么骇人的咒语,兵器也握不住了。
守城的校尉把半个身子顿在城堞上,手搭凉棚仔细看了很久,忽地扭过身来,一巴掌甩在那头一个呼喊曹军的士兵脸上,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曹军么,给老子看仔细了!”
那士兵捂着脸嘟囔了一声,被那校尉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间,却在那黄尘间窥见一面“刘”字大旗,迎着飒飒逆风。旗帜像铡刀般砍向襄阳城,旗面在滚动,那“刘”字仿佛被腰斩了,“卯金刀”分裂成三片破碎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