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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黄三一面喘着气,一面拍着胸脯:“真是有后劲,骨头也散了。”他舔舔嘴皮,“这酒味道真好,怎么酿呢,我学一学,回去酿给我爹尝尝!”
诸葛亮轻轻笑了一声:“你帮他们修好水轱辘,他们把酿酒的法子送给你,这也算礼尚往来。”
酒意在黄三的脸上如鲜花绽放,他兴奋地说:“修水轱辘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水轱辘跑得更快!”
诸葛亮由衷地说:“适才那机械草图已极精巧,竟还有更精巧的么,如蒙不弃,但请赐教一二。”
黄三笑得双睑弯成了月亮:“赐教就罢了,我画草图送你就是。”他歪了歪脑袋,“你现在要吗?”
诸葛亮被好学的兴奋占满了,真诚地邀请到:“在下草庐不远,若蒙不弃,请至寒舍一叙。”
黄三抚掌:“我求之不得!”他似觉得自己过于显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诸葛亮满心都在想那张精巧机械的草图,压根儿没注意到黄三的异样变化。
两人离开水渠,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踏上虹桥。
黄三摇了摇头:“被你说中了,后劲真大。”他回头看着诸葛亮,红扑扑的脸上是赧然的笑,“诸葛兄,在下酒量太浅,见笑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关切地说:“还能走么?”
黄三挥挥手:“前面带路,我还走得动。”
诸葛亮推开了门,草庐里安静得像封锁多年的一段心结,他四处望了望,喊道:“大姐,二姐,均儿,安叔!”
没人回应他,微微的风在院子里打旋,吹起一片落叶。
他嘀咕道:“都不在家……”忽然间,他想起二姐在他临出门前吩咐的那句话,一家人许是去了冯安家。
他哑然失笑,只得领了黄三去书房就座,黄三还没醒过酒劲来,半晌没说话,只用微昏的目光打量这间屋子。四角都摞起了高高的书,虽繁多,却整齐干净,壁上垂着一片长竹简,上书一行八分书:“所为善者不亏心”,字很漂亮,纵逸洒脱,又敛着厚实的力量。
诸葛亮递了一杯温水给黄三,他感激地一笑,饮下这一杯温水,慢慢地,酒劲在体内稀释散开。虽然还有些晕乎,却不至于头沉如石。
“你的字?”黄三指着壁上的竹简。
“是。”
黄三赞美道:“好一笔字!”他歪着头寻思,“不亏心,怎样不亏心呢?”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道:“处暗室,居明堂,唯一心耳。行周道,旅正途,唯一志耳。有所不为而不为,有所为而为之。”
黄三品味着诸葛亮的话:“那真难呢!”
“是很难,可也不难。”
黄三低着头轻声地一笑:“难在中道而废,不难在一以贯之。”
诸葛亮一震,那两句话像两声敲门声,叩开了他的胸襟,他凝着黄三绯红的脸,心神不禁一荡。
黄三徐徐地看向面前书案上的书,一册册整齐地叠上去,像是一座坚实的堡垒。一册书摊开了,他扫了两行,正看见“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奇道:“你在读《韩非子》?”
诸葛亮望向那册摊开的书:“观其大概罢了。”他心里油然好奇起来,这个年轻人匆匆过目,便看出他所读之书,这让他对黄三的好感渐渐深厚了。
黄三心底跳出两片晶莹的浪花儿,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不简单,他和寻常文士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却说不出来。
黄三放下水杯,仍然用目光在这间书房里搜寻蛛丝马迹,仿佛想从那一册书、一支笔中寻觅主人的气息,他举起手,想把那册书取来阅一阅,手肘子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觉一件物什一歪,落在了脚边。
“啊呀,对不住!”黄三慌忙捡起来,却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像是被血污过,被泥浸过,面上斑斑点点,恍惚有绣工,却看不出绣着什么。他隐隐觉得这布偶藏着什么特别的故事,也许有凄怆的别离,惨淡的悲痛,乃至被深埋在土里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死亡记忆。
黄三喃喃:“脏了……”
诸葛亮默默地取过来:“不是你弄脏的,”他停了停,竟就这样流畅地说出了口,“是一位朋友相赠。”
黄三小心翼翼地问:“朋友呢?”
诸葛亮咬着往事不松口,可封锁往事的堡垒却被掘开了口子,冷漠的墙正在粉碎,他怆然道:“死了,”他睨见黄三惊讶的表情,“死在徐州……我是徐州人,当年曹操攻伐徐州,我从家乡南下扬州,路上遭遇曹军,这位朋友被曹军骑兵,杀死……”
黄三怔然不能语,他仿佛听见战马嘶鸣,看见成百上千的人扑向死亡的坟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再看那布偶,只觉深刻的悲痛扑面而来:“可你还留着……”
“留下来,让自己记得,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记得天下扰攘,黎民之苦,记得自己为什么回不了家乡……”诸葛亮说出来便觉得奇怪,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掏出了心里话,这些话他只对徐庶说过,可那往事的堡垒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迅速地坍塌,他像是自己注定将要遇见的那一个人,那一个可以把心里话坦白倾诉的人。
诸葛亮的语气很轻柔,如一泓哀伤的水。黄三终于抓住了诸葛亮的不同,他经历过惨烈的往事,曾在死亡的悬崖边上艰苦求索,他掩埋过同伴的尸骸,看过崩塌如流的死亡,可他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深深的,如摁下水底的一根针,自己熬着,刺着,痛着,却从不宣诸人前。
这该有多大的坚韧力量才能把痛苦熬成一种沉淀的习惯,这该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内心。
黄三听得落了泪,忧郁地擦着眼泪:“唉,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见他失意,笑道:“见笑,本请君入舍叙话,却说起往事。”
黄三摇摇头,他抬头时正碰上诸葛亮微笑的眼睛,他像是害怕被诸葛亮注视,匆匆地别过脸去,为了遮掩内心的忐忑,索性取过案上的那册书,字里行间皆有诸葛亮的批注。他一行行看下去,心潮起起落落,旧的酒意已退潮,新的酒意却卷土袭来。
诸葛亮此时也无话,便也去取案上的书,书离得远,他挪近了身体,两人忽然挨得很近。黄三鬓角的头发丝吹上了诸葛亮的眉梢,一颗心都痒痒的。
黄三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脸红得像成熟的蜜桃,双手只是发颤。诸葛亮的目光从黄三的额头向下游弋,停留在他的耳垂上,两个浅浅的耳洞扎住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他迅速抽身离开,手里展开了书,一忽儿翻过去,一忽儿翻过来。
两人都在看书,其实都没看进去,一个拿着书发呆,一个拿着书翻来覆去。
诸葛亮忽地把书放下:“天近晚了,亮还得去寻家姐,不能留黄贤弟,请见谅。”
黄三“哦”地应着,书便从手边慢慢地滑向书案,起身时,他半垂着头,也不等诸葛亮,像是被惊吓的小鹿,惊慌地跳出了陷阱。
诸葛亮默默地送了黄三出门,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黄三也没有要求诸葛亮相送,诸葛亮却一直没有停步。
“啊呀!”黄三突然惊呼,“草图忘记画了!”
诸葛亮也意识到了,两人在草庐坐了这般时辰,话也说了许多,偏偏把本来最该做的事忘了。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适才那压抑的尴尬被这遗忘的小插曲冲刷干净,不禁都笑了起来。
黄三懊丧地说:“我说我忘性大呢,你也记不得。”
诸葛亮微笑:“无妨,下次补上。”
“还有下次么?”黄三匆匆地问了一句,又匆匆地转过脸。
诸葛亮沉默片刻:“应该,”他停顿着,艰涩地从齿缝里搬出两个沉重的字,“有吧。”
第31章 龙卧襄阳(11)()
黄三扑哧一笑,对他撇撇嘴巴:“有就有,还应该有,这是有还是没有?”他说着话,脚底下没看路,被田间小道上的泥坑狠狠一绊,脚踝崴了一下。
诸葛亮伸手搀住了他,胳膊和手腕彼此亲密地贴在一起,两种温暖恰如其分地融合不分,可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诸葛亮便放开了,神情静若止水,仿佛刚才那一握只是救急,没有别的意思。
黄三悄悄地看了一眼诸葛亮,她想诸葛亮也许已经认出了她的女儿身,她是水晶透明的心肝,可以骗着天下的庸碌者,却骗不了这个同样拥有剔透心灵的年轻男子。可即便他识破了她的真身,从头到尾也没有丝毫猥亵和渎玩,这让黄三更生出三分敬重。
“拐过去就是我家,你不用送了。”黄三停了下来。
诸葛亮望着暗度年华的天色,他有些不放心:“真到了?”
黄三笑吟吟地说:“你放心,真到了。”
一语道破心思,诸葛亮倒不好意思了,他拱拱手:“如此,告辞!”
黄三沿着小路拐向了右边,她在拐角处回过头去,诸葛亮还在原地目送,那挺拔如松柏的身影在晚霞中渐渐晕染成雾,他身后的路向远方延伸,却被流光抹去了轮廓。
落在空山远林间的夕照也落在路口,优雅如女儿衣袖的霞光像温暖的伤感,穿过了黄三的身体,她不舍地转过身,许久地望着诸葛亮家的茅庐。
巧解难局,诸葛亮智得佳人心
诸葛亮和徐庶踏入黄家大门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们在三日前收到黄家人送来的拜刺,说黄老先生三日后在家中摆宴,邀请荆襄英俊之士,请二位公子务必赏脸。
黄承彦是什么人,比之庞德公,他在荆州的人脉盘根错节,入公门可结交荆州牧府上下君臣,入商贾可与南阳极富之家称兄道弟,入士林他与庞德公、司马徽为莫逆之友,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他皆能呼应相和。他虽不入仕做官,却好比白衣卿相,举手投足间,整个荆襄都得给他面子。士子们渴慕登庞德公之门,却不敢奢望登黄承彦之门,那好似一颗璀璨的星辰,只能远望,不敢近触,倘若得幸登门,更幸运地被黄公赏识,凭着他在政商学界的影响力,不日便可蟾宫折桂,耀目一世。
黄承彦为什么会邀请两个清贫学子,诸葛亮百思不得其解,他虽得庞德公赏识,又和庞家联了姻,却和黄承彦素昧平生,别说是促膝叙话,连面也没见过。
心中的疑惑并不能斩断那对攀登巅峰的渴望,诸葛亮和徐庶决定接受邀请,去黄家走一遭。
他们来迟了,屋里早就挤满了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一颗颗脑袋像长得如火如荼的卷心菜。
“孔明,元直!”崔州平老远就招着手。
诸葛亮和徐庶好不容易才迈过人群,却看见石韬、孟建原来也在,徐庶叹道:“你们来得真早。”
“受长者邀,却托大晚到,真知礼!”一个懒懒的声音讽刺道。
徐庶恼火地瞪过去一眼,原来是庞统,他很想搜句狠话骂回去。诸葛亮轻轻拉了他一把,徐庶强忍住怒火,咽喉里“呸”了一声。
庞统不惧地看住徐庶,脸上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目光带着不以为然滑过诸葛亮,眼里的讥讽又深了一寸。
诸葛亮的二姐嫁给庞山民,庞统和诸葛亮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