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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近……”他低讷着。
姜维蹲了下去,手掌轻抚着褐色的渭水:“丞相,你在看长安么?”
诸葛亮没说是不是,他衰微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定让长安插上大汉的旗帜!”姜维自信地说,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颗星辰。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涩涩的笑,这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振奋,反而滋生了更深的哀伤。
长安,那座他一生都踏不进的城市,听说有高高的城楼,通衢大道又宽又直,街道上行人如织、商贾云集,美人的发鬓挽得很高,像一朵朵高天的青云。那里的人急匆匆地走过,衣袂飘飞起来,彼此连成一大幅锦绣如花的幕布。长安,说不出的繁华富庶,那是大汉的故都,是一个梦,美丽得让他毕生上穷下碧,不舍追求的梦。
梦,就该醒了吧。
“伯约,”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倘若一朝百事差谬,避之可保生,迎之或罹难,你择其一而从之吧。”
姜维怔住,他尚不能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因为他看不到将来的事,他茫然无所措地出起了神。
诸葛亮把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再次凝视着那面地图,长安,那红色的长安像绚丽的火把一般映入了眼里,光芒闪烁着、闪烁着,熄灭了,他倒了下去。
中军帐沸腾了,刹时,满帐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悲痛的哭喊声、衣料的摩擦声,无数的鞋底踏上铺在地面的大地图,盖上了一行行杂沓的脚印。
五个成都少府的医官扑到了床边,有的按住诸葛亮的胸听心跳,有的摁住他的人中死命地掐了下去,有的从腰间的医袋里抽出银针,有的掀开被子拖出他的手诊脉。
“参汤!参汤!”有人喊叫道。
一个太医惊醒了,疯了一般冲出去,从外帐的火炉上捧起一钵正炖得汩汩冒泡的参汤,也顾不得是否烫手,手忙脚乱地抱着就往里帐冲。可一是心慌,二是烫手,脚下没留神,竟自一个踉跄,只听“当啷”一声,那钵参汤直摔了下去,陶钵跌成了七八瓣,冒着热气的汤液洒了一地。
“哎呀哎呀!”太医一面喊叫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捡,好不容易在一块碎片上发现没有流干的参汤,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将那残剩的汤盛了,捧着奔到床边。
诸葛亮的牙关咬得很紧,汤灌不进去,太医们被逼得急了,干脆用勺子抵住牙齿,硬生生地撬开,强行把参汤倒进去,那土黄的药液只有很少流入口中,大多都顺着下颌流淌。
正在这忙乱时,一个人狂风般冲了进来,号哭着扑向床帏,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我误了国家大事!”
他乍见诸葛亮已昏晕不醒,捶着地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骂自己,脑门“砰砰”地撞在地板上。
床榻上的诸葛亮似乎听见了那凄哀的悲号,又或者是续命的参汤起了作用,已无气息的胸膛微微一颤,喉咙里“呃”地转了一声响,双眸闪出了微弱的光。
“丞相醒了!”满帐的人都吼叫起来。
号哭的人鹞子似的飞扑过去,抓着床单哭喊了一声:“丞相!”
诸葛亮昏眊的目光慢慢地在帐内打量,姜维、费祎、杨仪、修远……还有一个人,跪在他的床边抽泣得不成模样,哦,是李福。
“孙、孙德……”
李福哭道:“李福该死,差点误了国家大事!”
“我一直在等你,你说……”诸葛亮动了动手指。
李福猛地擤擤鼻子,一字字明晰地说:“请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诸葛亮张着口,用了全身的力气说:“蒋琬。”
“蒋琬之后呢?”
诸葛亮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意识在飘逸,残剩的力气还在支撑着最后的生命意志,他很慢很慢地看向费祎,期待的目光在费祎的身上停留了很久:“费、费祎。”
“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没说话,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游丝似的气息一声声吹出。
“丞相,费祎之后呢?”李福不甘心,追着问了一句。
诸葛亮慢慢地转动着迷离的瞳仁,越来越昏淡的视线里,他看见杨仪正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一只饥渴的鹰隼,他把目光从杨仪身上挪开了。
“丞相?”李福凑近了问。
诸葛亮艰难地摇了半个头,李福明白了。
忽地,诸葛亮的眼睛睁大了,目中微弱的光芒亮了三分,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转向李福,声音似从黄沙下发出:“告诉、告诉陛下,臣、臣死后,葬在定军山,是为了,不要、不要忘了长安……”
诸葛亮眼中瞬时的明亮光芒再次黯淡,他费力地抖动双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李福知他还有话说,身体向前靠过去,把耳朵凑在他的唇边,听见微若秋叶落地的声音:“陛下保重。”
李福蓦地扑下,又悲又痛地哭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的丞相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念的想的依然是江山,是君父,唯独没有他自己。
诸葛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眸中最后的一点光亮犹如地面的水,被风渐渐地吹干,吐出的气也小了,没了。
真累啊,想要这么闭上眼睛,从此再不要醒来。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像是置身在一个庞大的磨盘上,身体渐渐地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他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可他没法回答他们,他甚至能看见他们扑在床边的身影,却不能让自己伸出一只手,拉一拉他们。
眼前忽地出现了一片极亮的光,像是灵魂飞入了一颗恒星中,光芒也在旋转飞升,逐渐粉碎成无数的光片,每一片像透明的镜子一般,映照出一生无数的片段。他像一个看客一般,观看着自己悲喜甘苦的一生。
记忆在飞升中被层层剥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那纯净的灵魂在时间隧道的尽头盘桓舞蹈。
走吧,遗憾、疼痛、苦恼都没有了,满足、快乐、喜悦也没有了,当一切都不剩下,就是真正死亡的来临。
走了,是诀别,不是再会;是永远,不是一瞬;是泪水,不是欢笑……
帐内的喊叫腾起了,医官手忙脚乱地拥在床边,参汤灌不进了,牙关紧得再也撬不开了,一根根针扎进关脉,仿佛扎入生冷的棉花里,抽出来时,肌肉也不见颤一下,贴近胸口细听,心脏安静得没有一点响声。
医官束手无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撕裂了声音哭喊道:“丞相,丞相殁了!”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姜维发疯一样拽住医官的胳膊,死命地摇晃着:“求求你,救救他!”
医官已哭得几乎气绝:“丞相、丞相救不了,救不了……”
“救救他!”姜维双眼血红,喊叫的声音震彻如雷,掐着医官的胳膊,竟像恨不得拧断才肯罢休。
“姜将军!”费祎使劲地拽开姜维的手,逼视着他流泪的眼睛,高声地叫道,“丞相殁了,他殁了!”
姜维发出了一声受伤幼兽的号叫,跌撞着退后两步,猛地,蹲下身抱着头痛哭流涕。
在这悲痛欲绝的人群中,修远觉得自己像被丢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听不见他们的哭声,看不见他们被痛苦扭曲的脸,明明心里很苦很悲很痛,泪水却像是被蒸发了一般,一滴也流不下来。
在帐里无数晃动的影子里,他只看得见那床榻上再不能动的先生,摇曳的床帏掩着先生瘦削的脸,面颊苍白,就像被水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的冷玉。灰白头发散在枕上,在肩上弯成几朵细浪,下颌边残留着药液的黄色痕迹,还有一滴藏在几缕清须里发光。
修远走到床边,轻轻擦掉诸葛亮下颌边的药液,拈走那清须里的一滴,双手将诸葛亮的头发向后拢走,露出先生起了皱纹的额头。
他的先生睡着了,眉目再不紧绷了,再没有什么朝政大事打扰他,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个好梦,这个梦会很长,长到自己可以去找先生的那天。
一阵透骨的冷风卷入帐内,吹得满帐的烛火摇曳着、挣扎着,最终承受不起那肆虐的摧残力,一起熄灭了。
哭泣的人们有的还在黑暗中放任着悲伤,有的人却被黑暗惊住了,他们向着黑漆漆的周遭呼喊着:
“点灯!”
点灯!
嘶哑的喊叫被风荡了出去,在五丈原上迢递飘远,一直飞入远山的落日里。
夕阳正在缓慢地滑向遥远地平线尽头的山峦间,五丈原湮没在玫瑰色的余晖中,仿佛也在一点点坍塌、凹陷,被历史的千秋悲情压倒。
渐渐地,夕阳完全地没入了远山,光芒在逐渐收缩,利箭般的万道晚霞如风干的水分,干涸在五丈原的悲凉秋风里。
五丈原沉入了短暂的黑暗。
刹那,天空迸发出极亮的光,把一片天撕开了一个口子,一颗硕大的流星在黑暗中冉冉升起,在蓝黑的天幕稍稍一停,立刻自遥远的天边飞速地滑落。赤红色的芒角流逝出绚丽的波纹,眼看就要坠入渭水平原,又不甘心地提升,似乎不愿意目睹某个人世间的悲剧。如此三番,一坠一升,再升再坠,旧的芒角波纹没有消退,新的波纹叠加上去,一时,满天星斗闪眼,光芒映照四野。
第三次飞升之后,流星再次坠落,它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一种悲壮的力量拖住了它,将它拉下,再拉下。
渭水在不安静地躁动,流光溢彩的水面起伏着莲花般的漪澜。
陡然间,渭水咆哮了,一团天火落进了水里,红光映红了天空,像是一条河都在燃烧,火焰在水面上奔腾,狂躁地冲向天空,又从天空再次落下火种。
“星星掉渭水里了!”
有人在大喊,一个声音响起,其他的声音都跟着喊叫,霎时,渭水两岸响起了震天的呐喊。在汹涌的惊呼中,所有的人都涌向渭水岸边。
火光闪耀明艳,亮闪闪地辉映出一张张脸孔,似乎还能听见忧伤的叹息,渐渐地在喧嚣中沉凝,一直都不曾离去……
黑夜中的蜀宫安静得像坟墓,夜风像哀伤的呓语,抚摸着苍冷的宫墙,刘禅忽然醒来,他一脚蹬掉被褥,弹跳着蹦跶下床。
守夜的宫人抬起头,惊诧地看见皇帝光着脚就跑了出去,仿佛一个任性的孩子。
“陛下!”身后一片沸水似的呼喊。
刘禅不搭理他们,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竟浑然不觉得有寒意,那种古怪的心灵感应仿佛鞭子摧打着他,将他不顾一切地赶出去。
他便在宫殿外的月台上站住了,空旷的天街在脚下臣服,夜雾仿佛海潮奔涌,潮汐之声不间断地拍打着宫殿的台基。
天空一颗赤红的流星划过,宛如一团热烈燃烧的天火,烧出了半边天的绚烂。流星的芒角几次横扫天际,盘桓着,旋转着,舞蹈着,满天流溢着耀眼的光华。在那明亮的辉煌映衬下,整片天空的星光都暗淡无色,大捧大捧的明丽光芒像水一般流泻而下,照见皇帝凄惶孤单的身影。
刘禅仰起头,泪从他发红的眼睛里一串串滚出来,他喃喃念道:“相父,是你么……”
相父,是你么……
流星越飞越远,他向着北方急速奔去,仿佛乘风而去的理想,他要去的地方,是长安。
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