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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傻孩子,别哭……”
“先生……”修远跪在床边,双手把着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死死地摁了下去。
诸葛亮慈爱地笑了一下:“怎么总是哭鼻子,”他注视着修远,在心底慢慢地盘算着一个数字,“你今年有三十九了吧?”
“是。”
诸葛亮叹息着:“先生的修远也年近不惑了……”他从被底滑出一只手,干枯的手指碰了一下修远的胳膊,修远伸手握住了诸葛亮的手,很冰凉。他捂了很久,可总也捂不热,像是先生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你跟在我身边有二十六年了。”诸葛亮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像寂静夜里开出的一朵花。
修远点点头:“是呢,二十六年,真快,”他叹口气,眼睛里闪出孩子气的笑,用充满憧憬的口吻说,“还想要下一个二十六年,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第219章 鞠躬尽瘁(14)()
诸葛亮听得好笑,可绽放一个完整的笑容太艰难,他不得已轻轻牵起唇角:“你要我活多少岁,才能满足你无数个二十六年?”
“那我不管,十个百个都行,便是让我把自己的寿命借给你,我也愿意!”修远说得斩钉截铁,亮晶晶的泪融化在他凄怆的笑容里。
诸葛亮注视着修远,心中涌动着繁复的感情。这珍贵的赤子之心啊,像干净得不惹尘埃的一泓水,可你将那赤诚的纯心毫无保留地献给我,我却带给你半生的辛苦竭蹶,让你成为我这一生又对不起的一个亲人。
修远狠狠地擤着鼻子,把眼泪也擤了回去,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走到一面案前,双手一探案上的一个加了盖的瓷碗,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温热合适,正好!”他转过头说道,“先生,我刚来时去军厨那里端来一碗粥,你现在吃不?”
诸葛亮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体里逐渐地聚集着足够的力气,慢慢地把脸转向修远,笑意宽泛了一些:“好啊。”
听诸葛亮有了进食之意,修远不禁大为开怀,他将盖子揭开,从旁边的木盘里拈起一把银勺,一面搅着粥,一面端起瓷碗,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床边,一手扶起诸葛亮,给他身后放了四个隐囊。
粥很清淡,只是白米加了些剁得细碎的甘草,却煮得很黏,轻舀起来,粥在勺子里微颤,亮晶晶的像颗粒圆润的珍珠。
那一小勺粥咽下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滑进胃里,甘草很甜,可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是在嚼着黏乎乎的东西,吃了两口,便觉得胃里泛起恶心,他知道自己是吐不出的,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吃不下东西。
他推挡了一下:“放一下,有些累。”
第三勺粥刚刚舀起来,修远的手一抖,勺子翻了个,粥滑入碗里,他霎时红了眼睛:“先生,你是长期劳烦,以至阳气虚衰,阴寒内盛,脾胃弱到了极致,因此胃口不开。你现在要补胃,慢慢把这胃调养起来,第一要务就是多吃。”
诸葛亮忽地一笑,笑容在凹陷的双颊边一滑,因为无力,又很快地流到了下颌:“傻小子如今也会看病了?”
修远低头将眼睛在肩上擦了擦:“久病成良医,先生常年身体不好,不知不觉我也知了医理皮毛。”他说得伤心,想哭又怕诸葛亮担心,只好扯出一抹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诸葛亮浩然一叹:“放心,我今天一定吃,只是想歇歇,好么?”
修远哽咽着唔唔作答,将瓷碗放回案上,重新盖好,折身返回诸葛亮身边,越看诸葛亮越觉得心如刀绞,呼一口气,也觉得是呼进了千百根毒针,针针皆扎在心口。
灯光一暗,似乎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仿佛细沙撒落,诸葛亮轻声道:“是元公么?”
赵直愕然:“你有千里眼不成?”他低头走入里帐,触目一见诸葛亮,登时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诸葛亮察觉出他的异样,他竟以为有趣:“我吓着你了?”
赵直镇定了一下,把脸转了过来:“有点吧。”
诸葛亮从容地说:“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元公,也会被诸葛亮吓住,我心甚快!”
“你什么时候能不刻薄!”赵直挖了他一眼,“诸葛丞相,你一日不刻薄一日不舒心么,积点口德吧!”
诸葛亮灿然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也很短暂:“元公来此,若是有事,可言之无妨。”
赵直坐正了身体,微微把声音放低了:“你让我去先锋营探口风,只怕难以服膺。那人心中芥蒂太深,恐有不测之难。”他的话说得隐晦,可意思却并不模糊。
诸葛亮没有说话,干枯的手指在被褥上轻轻一动,仿佛悄然弹拨的一个念头,却很快不动了。
赵直又道:“我只能让其在此非常时期按捺不动,至于身后事……”他摇了摇头。
“多谢,”诸葛亮露出很浅的笑,“身后之事,亮已谋定。”
赵直看了诸葛亮半晌,这个衰弱得像根枯木的男人,他便是倒下了,胸中只要残存着一口气,他便不会停止思考。
“你不放心的事太多。”赵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是,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陛下,不放心社稷家国,皆因这不放心,便卸不下负担,一生到头,终究是个劳碌命。”
“你累么?”赵直问道。
“累。”诸葛亮诚实地说。
赵直咳了一声:“你纵算累,也不会让自己歇下,便是死到临头,依旧想着国家事,想着江山社稷。你这个人,对自己无情无义,对家国黎民却绝不亏欠。”
“难得听元公夸赞,诸葛亮多谢!”诸葛亮显出半个笑容,顷而,寂寂轻叹,“其实,我对很多人都无情无义。”
“都有谁?”
“那些死去的人。”诸葛亮神色凄然。
“马幼常算么?”赵直小心地吐出一个名字。
诸葛亮翕动着嘴唇:“算,”他吞吐了一会儿,“还有张君嗣……”
渐渐的,诸葛亮的声音像被水打湿了:“我的大姐二姐……每一个亲人……”他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悲酸的笑,“很想给江东的大哥写一封信,可惜没力气,也没时间了……”
他涩涩地转过脸,目光清泠如水:“就算有力气有时间,又能写什么呢,那就不写吧……来这世上走一遭,遗憾总要留下,我怎敢求全责备……”
“元公,我一生皆在求全责备,行至今日,才知那不可能……”他怆然地说,眸中宛然有雾,却没有泪。
赵直陡然生出恻然,可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可笑,像诸葛亮这样骄傲的男人,是不需要别人对他同情的。他自负参透天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可在这个男人的死亡面前,所有的超脱竟然溃不成军。
“你怕不怕身后议论?”赵直问出这个问题,惹出了自己的眼泪。
诸葛亮展开了通透的笑:“担当身前,何惧身后,那些非议,由得他们吧。”他微仰起面,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年的历史屏障。
李福到五丈原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里像是蓄积了太多悲伤,白石河安静地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泪。浪花穿透坚硬的石块,水汽蒸熨飘浮于河岸,周围的山麓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山势连绵有多远,雾气便有多远。塬上塬下的水雾连成了水帘,秋风荡了又荡,扑到人们的脸颊上,仿佛只要你来到五丈原,便会哭泣。
阳光在层云间积压渗透,透明的光线背后隐隐的浮现几片阴翳,有风自朔北荒漠吹来,也许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赶去中军帐,从堆放整齐的卷帙间迈步,径直走到里间。
潮热的中军帐内,费祎、姜维、杨仪和修远团团地围住诸葛亮,他竟清瘦得让人心疼,花白的头发仅用灰色帻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宽的肩上。身子虚弱到了极致,每动一下都要人搀扶,膝盖上兀自放着一册文书,却没有力气翻动,唇边有淡淡的红色,难道是血吗?
“坐吧!”诸葛亮费力地对他一笑。
李福压抑着满心的酸楚,抹了一把眼泪,哀凄地斜歪着坐下。
诸葛亮就着修远的手饮了口水,喘息道:“我说的话,你们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费、姜、杨三人同时清晰地回答。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卑职等现在就去筹备,不耽误丞相正事!”杨仪说,他脸上浮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
“好的……”诸葛亮的回答越来越小声。
三人起身拜了拜,反身便要走,杨仪当先跨步走在了费祎前面,竭力地压抑着喜色,迅速地离开了诸葛亮的视线。
诸葛亮把目光送给李福:“孙德,自成都而来,车马劳顿了!”
李福谦卑地笑着一让,便道:“陛下遣福省侍丞相病情,咨以国家大事!”他所来是为咨问后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达,总要拐两个弯。
诸葛亮淡淡地轻笑:“孙德来意,亮已自知,国家大事,实乃亮身后之事否?”
李福被说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见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钦佩,一派唏嘘后,诚恳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咨询国事,丞相百年后,有何言嘱托?”
诸葛亮费力地指着摆放在床头文书最上面的一卷简牍:“拿过来!”修远捧了简牍递给李福。
“这是亮的遗表,烦孙德呈给陛下!并请呈告,臣一身系为官家,不余资财,望陛下不可恩荫子孙过重,不使内外有别,亲疏有分!国家体制切毋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轻黜,陛下当能纳之!”他说得很仔细,每说一句都会停一下,是在积蓄力气,也是为了让李福能听得清楚。
李福的眼泪随即流下,哽咽着接过遗表,虔诚地揣入怀里:“丞相还有何吩咐?”
“请告诉陛下,臣有负陛下厚望,不能克复中原,还于旧都,愧对先帝托孤,愧对陛下圣恩,愧对江山社稷!”他连说几个“愧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周围的人都忍不住低声啜泣。
“望陛下毋以臣死为念,虚纳诤谏,宽容待士,臣当含笑九泉!”诸葛亮的眼底微微泛了一丝水波,他向内偏过头,把那湿润的忧伤按捺住。
李福一一答应,两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大帐内弥漫着强烈的悲伤情绪,所有的人都在呜呜哭泣。
诸葛亮把头慢慢转向那些哭泣的人们:“还有一事,也请孙德进告陛下,亮死后当葬在定军山,山可为冢,仅以时服殓身!”
他稍稍地立起了身体,微微露出了沉静的微笑,似乎看见了定军山的一脉水波,满地芳草,十二座山峰相连成蜿蜒长龙,登上高峰极目远眺,可以望得见,长安。
中军帐内安静下来了,像是被哀伤的水流包围着,没有问事官员的问话声,没有穿梭的脚步声,也没有哭泣和叹息。
诸葛亮定定地出了会儿神,他望着空荡荡的中军帐,目光缓缓地转向床边的一扎文书,“修远。”他发出了微弱的呼唤。
“先生,你说。”这些日子修远几乎浸泡在眼泪里,仿佛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苦涩哀愁的泪水。
诸葛亮喘息出碎裂的声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