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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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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们顾不得回答,手忙脚乱地抢救,又是灌参汤,又是行针灸,又是敷药膏,方才让诸葛亮缓过气来。

    修远见诸葛亮好转,擦着满脸的冷汗,扶着两条仍在发抖的腿,跪在诸葛亮的榻前,颤抖着说:“先生,你可吓死我了。”

    诸葛亮想对他笑一下,到底乏力,只觉得晕眩,眼睑沉沉地耷拉下来,看什么都成了双影。

    太医收着药箱,因劝道:“丞相不可再操劳国事,本在病中,还夤夜巡营,太凶险。”

    诸葛亮虚弱的声音像墙角的风:“没有下一次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姜维,虽然无声,却饱含了许多内容,有问询、有鼓励、有期望。姜维刹那便懂了,他抹掉眼泪,沉着地说:“丞相放心!”

    诸葛亮终于笑了出来,笑容却渗着血的惨淡。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

    蜀军,先锋营。

    一爵酒倾倒入腹中,魏延胸中的郁闷还没有排解,那浇下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热油“嘭”的一声燃起了烦愁的火焰。

    赵直悠闲地用两根指头端起酒爵,自在地呷了一口,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咂着,玩味着,赞道:“魏将军打哪里寻来的美酒,果然醇洌爽口!”

    见赵直这般舒坦快意,魏延不无羡慕地说:“元公好兴致。”

    赵直一口饮完爵中酒:“我闲人一个,既不燮理政务,又不摧城拔寨,比不得将军,国之栋梁,社稷基石。”

    魏延闷闷地叹口气:“我是什么国之栋梁?说来,还不如做闲人!”

    赵直微微乜起眼睛:“哦?将军何以自轻自贱,这三军上下,谁不知将军乃军中巨擘,哪一次大战少得了将军。”

    魏延嘲笑了一声:“虚词罢了,不作数!”他又满斟了一爵酒,依旧是一饮而尽,酒水下肚了,却始终闷闷不乐。

    他把酒爵一顿:“元公,你这几日去看过丞相,丞相的病如何,能否好转?”

    “不好说。”

    魏延揪着两道眉毛:“唉!”

    “文长何故哀叹?”赵直用玩味的目光望着他。

    魏延不甘地说:“丞相这一病,只怕就要退兵了。”

    “退兵就退兵,丞相病重不起,三军无帅,也该退兵。”赵直说得很轻松。

    魏延棱起了眼睛,血红的酒意从眸子里翻出来:“十万大军出动,在五丈原耗了半年,说退就退,儿戏!”

    赵直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说:“文长这是何意?”

    魏延醉意浮起,喷着焦躁的火说道:“丞相若早听我言,出奇兵穿子午道,旬日之间长安已在掌握,关中之地尽归我所有,此时别说是耗在五丈原种田,只怕已去洛阳垦荒了!”

    赵直听着魏延这没顾忌的大言,眉心一耸,倏忽又松开,他露出一丝吊诡的笑:“文长果然腹有经纶,好个志向!”

    “有志向又怎样,奈何丞相不听,数年北伐,寸土未辟,寸功未建,徒劳民力,空竭府库,朝中非议不断,将士寒心彻骨!”魏延越说越恼恨,砰砰地捶着酒案。

    一滴冷汗从赵直的鼻尖滚落,一颗心向上一蹿,他按了下去,强作镇静地说:“可丞相如今重病,他为三军统帅,至此非常之时,顾虑大局,权行退兵耳,至于他日该如何改变行兵之策,以后再说。”

    魏延哼了一声冷笑:“一人病重,便致国家疲敝,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便是这样么?”

    赵直只觉莫名寒气穿透骨髓,魏延心中的怨气太深太厚,他对诸葛亮虽然面上恭敬畏惧,其实心里积攒了太久的仇隙。诸葛亮在一日,在那威压下,他便强忍得一日,诸葛亮一旦江河归海,谁能束缚得住这只愤怒的猎豹呢?

    魏延瞠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元公,你和丞相甚有私交,你说,丞相是何等心思?自他秉持国政,十余年间,那手中权柄不让出一分一毫,他是当真全心为公,还是贪恋权柄?”

    赵直干笑了一声:“我一介闲人,承蒙丞相瞧得起,做了府中的食客,与丞相清谈耳,军国政务一概不懂。”

    魏延喝了半日闷酒,说道:“元公,你为占梦大师,可否为我解一梦?”

    “好,文长但言。”

    魏延慢慢地回忆着:“我昨夜梦见头上生角,不知占在何事上?”

    赵直心中狂跳,手心竟渗出了汗,他努力让自己显出喜色:“头上生角……文长为军中猛将,所谓麒麟之才也,麒麟有角而不用,此为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也!”

    “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魏延疑惑。

    “然也,”赵直洒脱地一点头,“不战而贼自破,不谋而事自成!”

    “不谋而事自成?”魏延眼睛亮了。

    赵直故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凡事有急而操切之,亦有慢而隐忍之,将军此梦,占在后者,若能忍耐,不行贸举,善莫大焉。”

    “忍耐……”魏延低喃,笑容在酒红的颊边渐次开放,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爽朗地笑了两声,拱拱手,“多谢元公良言!”

    赵直谦让地一揖,兀自低了头饮酒,眸中一点森冷的笑落在了酒爵中。

    孩子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奔跑,满院的花开得泼辣鲜艳,犹如一面编织精美的氍毹,一直铺到目力不能抵达的天尽头。

    “小二!”是谁在喊他,他回头看去,爹娘倚着竹帘,明晃晃的光芒映着他们含笑的眼睛,真像碧水里遗留的珍珠。

    他咯吱咯吱地笑开了怀,嘴里缺了牙,他应了一声,却转了个弯,跑出了院子。

    他看见一株大桃树,蓬蓬如车盖的树冠撑开成一把打伞,树梢上结满了粉红粉红的大桃子,像是亮在天上的无数盏明灯。树下站着许多孩子,他们跳着闹着,想要去摘树上的果子,却是够不着。

    “你能摘到么?”有人拉住了孩子的衣襟。

    孩子自得地昂起头,他把外衣褪去,上衣打了个活结,袖子挽得高高的,双手环抱树干,“噌噌噌”地爬了上去。他像一只敏捷的松鼠,越爬越快,很快就爬到了树上,将一个最大最圆的桃子摘在手里,冲着树下招摇地晃了又晃。

    树下的孩子爆发出一片兴奋的欢呼,有的鼓掌,有的跺脚,有的哼起了自编的小曲,有的摇着胳膊满地里跳舞。

    “诸葛亮真厉害!”

    “扔下来,把果子扔下来!”

    他们喊叫着,夸赞着,鼓励着,孩子越发地得意了,一个接着一个摘了桃子扔下去,无数的桃子纷纷坠落,像是一盏盏明耀的红灯在半空中闪逝。孩子们弹起身体,四处捕捉着下降的桃子,接住了的舞之蹈之,接不住的垂头叹息。

    孩子朝树冠中心爬去,他看中了一只更大的桃子,身体匍匐成一条弯曲的弧线,手掌扶着伸展的树干,一点点挪动着。可是忽然,那树干撑不住孩子并不沉重的身体,向下猛地一弯,孩子失去了依附的重心,从高空直直地跌落下去。

    孩子们惊呼起来,许多手都伸向空中,想要接住孩子的身体,孩子在半空中惊骇地大呼,他向上挥舞着双手,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可是急速坠落的时候,满手抓来的都是无形的空气。

    身下一沉,一双雄健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扭头一看,一双清澈的眼睛含了关心和嗔责凝看着他。

    “小二,你又调皮了!”他溺爱地埋怨道。

    孩子吐吐舌头,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叔父,你来了!”他欢喜地叫了起来。

    叔父也开心起来,抱着他满地打着转,一面转一面大笑,他跟着叔父一起笑,内心深处无比的喜悦。

    叔父的笑声渐渐消弭,那溺爱温情的拥抱也像雾气一般散开无踪。

    面前有层迷雾缓缓荡开,孩子置身在青山绿水,哦,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成了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

    这是隆中么,水流旖旎,山峦起伏,农人的歌谣随风飘飞,像风筝一般飞向高渺的天空,空气里扩散着淡淡的花香,像酒一般迷醉了人的心。

    “孔明!”甜丝丝的声音在叫他。

    他一回头,看见一座草庐的廊下立着一个粉妆的女子。

    “二姐!”他笑着迎了过去。

    女子手里捧着针黹,她点点少年的肩膀:“瞧瞧,外衣上好大一个洞,脱了,二姐给你补。”

    他嬉笑道:“脱了多麻烦,就这样缝吧。”

    女人瞪了他一眼:“身上连,讨人嫌,你想讨人厌弃,将来讨不着媳妇么?”

    他笑着红了脸,听话地脱下外衣,女子挽过衣衫,牵了针线,认真地补将起来。那一双纤长白皙的手飞上飞下,指尖连着细细的线条,仿佛在挽着一朵花,花瓣战栗,花蕊摇曳,让他看得出了神。

    左穿右出的针线来往如飞,仿佛编织出梦幻般的色彩,一切的场景都模糊了,他似乎听见了许多的声音在呼喊他,像天上落下的轻雪,揉在耳边,不冰凉,却很柔软。

    是他的朋友,他的至交,他们捧着酒坛子,抱着书册子,抬着棋盘子,击着缶,唱着歌,欢畅的声音和着高天上的燕啼,清澈美好,又意气风发。

    真是绝美的场景啊,生活像酿在窖里一坛酒,理想发着酵,欢乐勾着麴,这浪漫的、诗意的青春图画啊,那么让人留恋,让人永世难以忘怀。

    只是一瞬间,那完美的图画被撕裂了,醇香的酒味没有了,朋友的欢歌消失了。阳光忽然退缩到了黑暗的背后,硝烟、鼓号、死亡充斥整个世界,他看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万里山河被千万铁蹄践踏,碎成了烂泥一般。

    高高的台层垒起来,衮服冠冕的皇帝站在上面,他在万千人群中向自己招手,熟悉的微笑仿佛被调得最明亮的色彩,他昂扬的声音被温暖的风荡起来,荡向渺远无垠的天空。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哪,于是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他的声音奔跑而去,仿佛那是命定的信仰,从此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也不能舍弃。

    可却在即将靠近的一刹,耳际“轰隆”一声巨响,滔滔长江自天坠落,高山崩塌了,河水泛滥了,白得像死人脸的长幡扎满了空荡荡的宫殿,挖心掏肺的哭声像冷风,一夜之间遍传千里。

    熊熊火焰肆虐燃烧,是夷陵的大火么?火中奔跑着数不清的人,他们嚎哭着、惨叫着,被烧得面目扭曲,骨骼焦黑。“轰隆隆”,天空一阵惊雷爆裂,倾盆大雨呼啸而落。

    雨,好大的雨,浇灭了肆虐的火焰。水漫上来,汹涌澎湃,像天上落下的洪水,湮没了沟壑深堑的谷底,也将他逐渐吞没了。

    他在水底沉落,越坠越深,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安静,他想,这也许就是最终的结果吧。

    他从跌宕的梦里缓缓苏醒。

    一滴冰冷的水珠掉下来,“啪”地滚在脸颊,他被这水滴激得微微一颤,脖颈艰难地向一边转动,又一滴水珠滚在眉间,像融了的雪滑过他的眉毛。

    他看见一张被悲痛扭曲得五官变了形的脸,嘴角瘪成了一条线,鼻翼一张一翕,使劲地忍着那压抑不住的痛哭,他从发干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傻孩子,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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