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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对司马懿的反应措手不及,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私下揣度,自家丞相虽然极有风度气量,只怕也不会这般厚颜无耻地糟践自己,是呢,司马懿也太厚颜无耻了。
司马懿一甩袖子:“摆宴!”
须臾间,大帐内摆起了酒宴,司马懿做东,满脸热情地和使臣推杯换盏,整个宴席中,他一直戴着那巾帼,活似木桩子上顶着一捧稻草。
“尔军可是在渭南屯田?”司马懿乜着眼睛问道。
“是。”
司马懿捧着一爵酒自在地呷了一口,似乎随心地说:“听闻你家丞相昔日躬耕隆中,可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他这也算是重操旧业了吧?”
使臣无言以对,众将军却听出司马懿在嘲笑诸葛亮,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即拍案顿足地哄堂大笑。
使臣又是羞又是气,端着酒却是饮不下,恨不能一把砸去司马懿脸上。
司马懿用余光扫了使臣一眼,微微一笑:“农为国之本,你家丞相以农养战,他是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我大魏住下去?”
使臣嗫嚅着:“大将军不肯战,吾家丞相待战不得,故而屯兵渭南,以待决战。”
司马懿将爵里的酒一饮而尽,自拎起木勺子从酒瓮里舀来斟满:“其实,我对尔家丞相很是钦佩,可恨互为敌国之臣,不能相见一诉衷肠,甚为遗憾。”
使臣唯唯地笑了笑,他不太敢置信。司马懿心机太重,仿佛一只藏住尾巴的老狐狸,却对世人宣称自己是兔子,满口所谓的情谊倾诉,却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司马懿荡着酒杯,笑吟吟地问道:“你家丞相总统国政,朝中事无巨细,皆归他管么?”
“是,我家丞相持掌国政,他要管的事很多。”使臣说起诸葛亮,却很自豪。
司马懿啧啧一叹:“那他可是忙人了。”
“是忙,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使臣小声地叹口气。
司马懿一愣:“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那他一日进食多少,睡得多少时辰?”
“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睡不过两个时辰。”使臣说得很痛心,他是诚实君子,并没有想到要为自家丞相隐讳。
司马懿端着的酒爵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忽而喜忽而悲,眉梢抖动着,他摇摇头:“诸葛亮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使臣一惊,手中的酒爵一斜,酒液泼了出来。
“回去劝劝你家丞相,”司马懿目光炯炯,“他若想与我一决高下。请养护好身体,我视他为毕生对手,可他若拼不过时间,他便输了。”
他仰起头,将满满一爵酒尽皆饮下,一缓手,酒爵重重地蹾在案上。他凝视着案头那一盏忽闪忽灭的烛火,神情竟有些摸不透的哀伤。
秋天到了,枫丹柳黄,霜叶满天,开了一季的花开始缓慢却必然地凋谢,一瓣瓣,空灵得像天使的眼泪,飘洒在寂寞的澄宇下。
修远捧着一个铜钵急匆匆地走在军营里,一缕似断似续的热气从盖沿蜿蜒升起,缭绕着他行色匆匆的脸。他一路不停地走到中军帐,肩膀轻轻撞开幈幪,抬头便看见诸葛亮倚在高低起落的卷宗后,姜维侧身立在一边,两个人正在说话。
他悄悄蹑足走进去,听见姜维忧心忡忡地说:“丞相,司马懿始终不肯出战,我军与魏军在渭水相持四个多月,终究非长久之计。”
诸葛亮烦闷地一叹:“司马懿学聪明了,自卤城一败,他便再不肯与我军主力交锋,想引他出来,谈何容易。”
“那,遣去魏营的使臣能不能激出司马懿?”姜维期待地说。
诸葛亮摇摇头:“只怕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沉默起来,目光清冷地望向帐外的藏青色天空,天空下匍匐着舒长雍容的渭水,清漪的河面顺风送来对岸的欢歌,还带着微淡的酒香,仿佛魏营在开庆功宴一般。
修远将铜钵放在案上,带着诱惑的神色说:“先生,我特意关照军厨做的麦粥,还加了蜜助味,您尝尝。”
“哦。”诸葛亮回应得心不在焉。
修远取了盖,勺子在粥里搅了一圈,将粥底的黏稠小麦颗粒翻上来,扑鼻的清香弥弥飘散。
“先生?”修远见诸葛亮久不动弹,轻轻拉了他一下,还将钵推得近了一点。
“放着吧。”诸葛亮没有看粥一眼,似乎食欲全无。
仍是这样不食的寡淡表情,修远心里一阵犯堵,他劝道:“先生,自早起后就饮了一碗汤,这胃里不存东西,怎么拿出力气做事,你多少吃一点成么,这粥挺清淡的。”
姜维也跟着劝道:“丞相还是进些食吧,国事虽急,身子骨更是要紧!”
诸葛亮望着两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低低一叹,从修远手里接过勺子,就着钵面薄薄地舀了一勺。似乎觉得舀得多了,手上再颠一颠,黏稠的粥米滑溜溜地滚回钵内,只留下勺子里浅浅的一层,慢慢地递过口中,那微甜的麦粥漫过苦涩的唇齿。他艰难地深深一咽,终于将这一小勺粥咽入胃里,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神情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为帐内的两个人做示范。
修远看得难过,眸子闪出了泪光,他背过身去装作掸衣服,硬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
诸葛亮将勺子放下,再没有舀起来第二勺,似乎那刚刚的一勺粥已完成了使命。
“先生,再吃一点吧。”修远试图将勺子再次塞进诸葛亮的手里。
“丞相,”门外的铃下忽地喊道,“去魏营的使臣回来了!”
诸葛亮把手中的勺子放开了:“传!”
光亮一闪,使者低头走了进来。
“丞相!”使者弓背拜了下去,他的袖袍上沾了渭水的雾气,轻缓地蒸熨到脸上,迷得眼睛有点睁不开。
诸葛亮含笑道:“辛苦了!”
“蒙丞相惦念,不辛苦的……”使者战战兢兢地说,他像是藏了很重的心事,说话赔着小心。
诸葛亮微睨着流汗的使者,淡淡地说:“想来司马懿把那巾帼戴了?”
“是……”
诸葛亮平和地笑了起来,他对这激将法本来就不抱希望,无非就像在开玩笑,试试老对手的度量罢了。
“他说了什么吗?”诸葛亮理了理羽扇的雉羽。
“他、他说既然丞相所赐,不戴就是拂了丞相面子,还问了丞相的情况……”
“哦?他问了什么?”
“他问丞相寝食和事之繁简!”
诸葛亮的手轻轻地一垂,羽扇微微颤抖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之,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
“那他又说了什么?”
使者犹豫了,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诸葛亮,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诸葛亮始终随和宽厚,他便老老实实地说:“他说丞相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诸葛亮这次没有问了,他温和的目光里蒙上了浅浅的水汽,像一种迷离的情绪,是忧郁,还是寂寞?
羽扇“噗”地掉在案几上。
使者慌了神,连忙说:“丞相,我说错话了,甘愿受丞相责罚!”
诸葛亮拈起羽扇,扇柄上的白玉麒麟缺了个很小的口,细碎的玉沫子沾在手指上,他叹着气弹掉,宽慰地说:“你不须自责,你没有说假话,司马懿也没有说假话,事实正是如此!”
使者更慌了,但这次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忧虑诸葛亮。
“还有什么吗?”诸葛亮问得很温和。
“司马懿请丞相保重身体,他说,他视丞相为毕生对手,”使臣复述得很慢,说一句话,又看一眼诸葛亮,“丞相若是拼不过时间,便是,便是输了。”
白羽扇在诸葛亮的胸前微微颤抖,诸葛亮垂下眼帘,眸中流淌着怅惘的笑,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司马懿,你果然是知己……”
他缓缓地抬起头:“还有什么,一并都说了吧。”
使者道:“离开魏营时,见得魏军众将请命出战。”
“魏军众将请命出战?”诸葛亮的平和语气有了一点转折。
“是……只是,”使者顿了一下,他似乎对于后面的话感到为难,磨蹭了半晌的字眼,因见诸葛亮并不逼问,才挤压着说出了话,“司马懿请示曹睿出战,曹睿遣命辛毗持节守卫中军,传谕魏军勿得出战!”
诸葛亮有一刹那的神思恍惚,他轻轻一挥羽扇:“你先退下吧!”
使者怀着忐忑的心,摸着一头的汗和水汽,低了头走出去。
使者已去,姜维几步迈向前,焦虑地说:“丞相,魏军被皇命压身,如何能出,我军岂非是要长长地耗下去!”
诸葛亮深叹了口气:“哪里是曹睿的意思,这是司马懿自己的主张罢了!”
“怎么说?”
诸葛亮推了推手边的文书,拨开了一个空间,羽扇轻扑在案几上:“司马懿本来就没有战心,他之所以请命曹睿,无非是做样子,示武于魏军,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是能制敌,何必千里请战呢?曹睿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以皇命控军,魏军也不好说什么了!”
姜维总算明白了,他重重一叹,沮丧得一筹莫展:“那、那……”吐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
“司马懿龟缩不战,是欲与我军打消耗战,我军深入魏国腹地,兵行敌国,根基不稳,前不得前,后不得后,纵算屯田渭南,也非长久之计,司马懿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做出不交锋的决断。只需坚守要隘,死守不战,自待我军疲乏,不得已而退兵返国,则魏国不丧一兵一卒,不失一城一地,却能保境安民,这一番见识与定力,非常人也!”
诸葛亮看了一眼帐内跳跃的灯光,叹息道:“司马懿能忍人之不能忍,必不肯久为人下,日后曹魏定为此人所乱!”
姜维眼睛一亮:“若真如此,到那时岂非季汉复兴之日?”
诸葛亮按了按胃,眼里是如水般的哀惋,他望着这个重新被希望点燃的年轻人,其实想告诉他,自己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可他只是许以平静的笑,一句话都没有吐露出来。
“先生,粥都凉了!”修远不愉地探着那钵粥,麦粥凉得冰手,香味儿都被冰冷压了个干净。
诸葛亮没所谓地一笑:“凉了就去热热,多大的事呢?”
修远哼了一声,果真捧起铜钵:“我此刻便去找军厨热粥,定要逼你吃下!”他赌气似的跺跺脚,一阵风般小跑出了营帐。
诸葛亮笑着看他远去,笑意缓缓稀释了,他又望向姜维:“如今且要看东线战事如何,东吴若能在江淮一线开辟第二战场,我们在西线牵制司马懿,尚能为他们赢得时间,一旦东线挺进,两线即可连成掎角,战事还有转圜!”
姜维颔首:“孙吴兵分三路,吴主亲自挂帅,有统兵良将坐镇,我们确可以等待时机!”
诸葛亮的语气却又沉了下去:“怕的是吴主轻敌,和曹魏作战,须得用兵谨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忽然丢了力气,以至于没有足够大的力度扬起声音。
“你先退下吧。”他咬牙抽拽出声调和谐的声音说。
一俟姜维出营,他便用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扇柄,扇柄抵着胃,而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