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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正坐在蜀宫后苑的水榭里观鱼,回脸看见黄皓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他笑道:“你这小奴慌什么,被人打劫了么?”
黄皓喘吁吁地说:“陛下,出,出事了……”
刘禅蹙着额头:“出什么事?”
黄皓凑近了一些儿,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汗,压着声音道:“胡氏被发现了……”
“胡氏?”刘禅像在听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茫然地望着绿波荡漾的水面,那里有一只鱼儿像魂似的游了过去。
黄皓着急了,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那个女人,车骑将军的妻子,陛下不是和她,和她……”
刘禅忽然惊醒了,他像被雷炸了,眼睛登时直了:“被发现?谁发现,是、是不是太后……”
黄皓慌忙摆摆手:“不是太后!是车骑将军……”
刘禅忐忑着,两只手紧张地抓着膝盖:“那他,有什么别的举动?”
“他把胡氏打了一顿,撵了出府,现在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在猜,那个、那个,”黄皓惶恐地看了皇帝一眼,声音像阴河的水,“那个和胡氏媾合的男人,是谁……”。
刘禅一下子跳起来,刘琰不问皂白的一场大闹,仿佛忽然燃烧起来的一把大火,不仅烧光了他最后的一点儿息事宁人的奢望,也把理智烧了个干净。
“陛下,该怎么办?”黄皓愁苦着一张脸。
“能怎么办?”刘禅咆哮着,一巴掌拍在水榭的柱子上,“这事绝不能说出去!”他像只走兽似的来回狂走,嘴里反复地念着,“刘琰,你以为你是谁,敢逼朕!”
他死死攥着拳头,一根根青筋在脸上暴开,他喷着愤怒的鼻息,疯狂地喊叫道:“他必须死!”
这一声怒喝犹如扫荡天际的重雷,将颐养生命的春风冲得支离破碎,惊得水中的鱼儿都藏进了水底。
五日后,成都府遣吏去车骑将军府询问殴妻之事,说是胡氏将他告了,刘琰大刺刺地在堂上一坐,理都不理决曹掾,答非所问地敷衍两句。一众干瞪眼的署吏,眼睁睁地放任这个宗族贵胄拿大家当猴耍,竟还自顾自地去演练乐曲。
十日后,廷尉府亲来查问,刘琰还是满不在乎,却没有上次那般猖狂倨傲,稍微收整了狂悖之心,勉强能奉陪廷尉左监说些案情详略,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十日后,内廷传下密旨,锁拿刘琰入狱,口气里没有一丁点的转圜。虎贲队冲入车骑将军府邸,刘琰正在兴高采烈地颂唱《鲁灵光殿赋》,看见捉他的人来了,竟然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三十日后,有司议案结束,给刘琰定的罪行是:“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十二个莫名其妙的判词呈上有司的案牍,最后,判决了弃市之刑。
判处文书明发下去,朝臣都摇头叹息,这个罪定得太重了,可谁都知道这内里藏着宫闱的隐私,只没哪个人明说,诸人心照不宣,见面时也不言声,至多在暗地里悄声议论两句隐晦的话,又匆忙分开。对这个喜怒无常性情古怪的皇帝,诸臣皆无计可施,除了诸葛亮,没人能慑服得了他,而今诸葛亮远征在外,谁敢去捋龙须。
董允拿着判书,细细阅了一遍,登时痛道:“什么判决,草菅人命!”
他几番谋划,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他在心里算了算,朝廷定的处决日子是十日后,若此时便从成都快马驰出,昼夜不停,不过五日应可到汉中,再经五日回返,虽然劳苦,却能挽回一个人的命。
他计量完毕,也不奏请皇帝,自带了两个随从,笼了良马驰出成都,星夜兼程,每到驿站匆匆扒一口饭,立刻换了快马,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一路上风尘遍染,霜风涤面,哪管什么昼昏明暗,只顾着不眠不休地狂奔。山道越走越是险峻,蜿蜒的栈道嵌入了笔直的嶙峋峭壁间,马蹄飞驰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脚下临着云雾遮蔽的深渊,一个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董允看也不敢看,闭了眼睛往前猛冲,其间的坎坷艰辛无法一一详述。
等他赶到汉中,恰用了五天,汉中驻军明日便将开拔,他若晚到一天,这里便是一座空营了,因此虽然疲累不堪,却是满心的释然。
正是晌午,天空蓝得纤尘不染,像被清水浸泡了很久,蓝中还透着明亮的白。山野间的树木嫩芽都冒了头,五颜六色的野花开满了原野,仿佛少女裙边的装饰,微风一过,四周的花草都扬起了头呼吸春风,一阵阵暖湿的芬芳在风里扩散。
董允也无心情去欣赏烂漫春光,径直朝密匝营寨中走去,他才知晓诸葛亮并没有在汉中丞相府。因为明日即将出征,他几天前就随军而居,目下正在中军帐内商议行兵事宜。
简单的通报后,董允一整衣冠疾步迈进,乍看见帐内那张熟悉的脸,仿佛深夜瞧见了照路的灯塔,一直紧绷的弦霎时松了,眼前登时一黑,跌着步子往前一冲,险些儿摔了一跤!
“休昭怎么了?”诸葛亮急切地问。
董允气喘吁吁地立稳了步子,摇摇手道:“没事,许是累了吧!”
诸葛亮体贴地说:“休昭一路劳顿,可暂歇一时,亮明日才拔营,今夜尚有时间可与休昭叙话。”
董允摇摇手:“不用了,事情紧急,顾不得休息。”
“哦?是何等要紧事?”
董允沉了一口气,连比划带说,把刘琰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说至尾声,不免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吐气,像是喷出了火。
诸葛亮听得很认真,玉石般的脸上是冰霜似的冷,白羽扇轻轻地从胸口飘落下来。他猛地抓住案角,剧烈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胃,像有铁钩子在脏腑内剜肉。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
他一声不吭,痛就让它痛吧,让灵魂去承受,让心灵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体的、精神的,都沉淀为冷静的思考。
他临行前对皇帝叮咛再三,希望皇帝处事求个“度”,谨记过犹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没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成了对着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没看出诸葛亮的异样,继续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进言,故我千里奔汉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断不可草菅人命!”
诸葛亮死死一按案几上的卷轴,羽扇摇了一摇,掩过额头的冷汗:“休昭如何看这件事?”
“我以为这件事刘威硕太过颟顸,他为人一向轻狂任性,有贸然之举诚属咎由自取。不过,此事是其妻秽乱在前,无论是谁都难能忍耐,但终究罪不至死,陛下处置过度了。刘威硕怎么也是刘氏宗亲,两朝老臣,哪能擅杀的!”
董允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因为要给谁留面子而措辞谨慎,上至皇帝,下至臣僚都对他甚为忌惮。皇帝屡次被他顶撞,他以公义为上,刚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愿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无办法,骂他是“强项令”。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董允的严词批驳,他默然地叹了口气:“休昭,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陛下的脸面啊!”
董允的刚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个透凉,诸葛亮的话扎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内心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为了皇帝的脸面就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吗?董允不甘心地说:“为了陛下的面子,刘威硕就必须得死吗?”
诸葛亮无力地摇了摇头:“休昭,我们也许救不了威硕!”
“啊?为什么?我这次瞒着陛下赶来汉中,自己知道担了风险,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回刘威硕。丞相知道,我和他一向不和,如今不为私情,而是为公义,我不能坐视靡政当道!”董允说得义正辞严。
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抚着胃,慢慢地说:“休昭,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驿亭歇脚?”
“有的啊,方便换马!”
“用你的中郎将节传吗?”
“用了,否则驿亭的署吏如何能换马于我?”
诸葛亮漠然地叹息了一声,低而清晰地说:“你明白了吗?”
董允如迷在瘴气里,脑子里开锅稀粥般,一团混沌。他眨眨眼睛,一时迁思回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诸葛亮叫他明白什么。
诸葛亮凝了语气说:“你以中郎将身份有事于驿亭,驿吏必会通报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经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过神来,他哽了一下,擦了满头的虚汗:“难道、难道陛下会提前杀了刘威硕?已定的处刑日子,擅自更改,越过有司,这不符法仪!”
诸葛亮叹息:“亮也希望不要这样,但陛下有生杀大权,可越过有司直接下令!”
“那怎么办?一条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来。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倏尔,他铺开两张素绢,援笔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书陛下,我们就试一试吧!”
他右手一抬,轻轻触在素绢上,落下墨汁淋漓的工整隶书。
董允因见诸葛亮应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绪稍稍缓了,斜签着坐了下去,沉闷地叹了口气,说道:“丞相,你一不在成都,陛下就昏悖了,处事荒唐,竟没个人能劝住他!”
他边说边看诸葛亮,这时,诸葛亮已经写完了一张素绢,正落笔在第二张素绢上,董允一阵疑惑,这个奏表写得好长,竟不肖诸葛亮一向简洁干脆的风格。
他左右是等,想着想着又说:“丞相,你一日不在,国家便纰漏连连,若是你有个什么差池,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突地,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第一次因为说直话闹了个红脸。
诸葛亮搦管书完最后一个字,对窘迫不安的董允温和地一笑:“休昭有话便说,亮很赞赏你的直率性子,没事的,生死有命,诸葛亮也自然有那一天!”
第211章 鞠躬尽瘁(6)()
安慰的话反而触发了董允的伤感,他猛一抬眼,刚好看见诸葛亮鬓角的白发,像乘胜追锋的大军,将溃败的黑发扫荡得片甲不留。是呵,这个曾经风仪美好的男人原来老了。
诸葛亮已经老了,这个心酸的想法让董允难受得想哭,他慌忙掩过脸,把哀伤的情绪匆匆地藏了起来。
诸葛亮把两张素绢分别放入了两个黄布袋,缚了丝绦,戳了封印,唤了董允道:“休昭,这里有两份奏表,你赶回成都之时,若威硕尚在,就呈上左边的,若是威硕有难,则呈上右边的!”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说:“怎么有两份呢?”
诸葛亮沉静地说:“事情有两种可能,奏表自然有两份!”
董允恍然,他也不再多做耽搁,把奏表拢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都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军帐。
他走出营寨之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他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五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都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三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