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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威胁的成分很重,狐忠、成藩二人自然明白,当下应诺着,又赔了些好话,这才退出去。
诸葛亮望着二人的背影渐渐去远,一阵黄沙被风荡起,仿佛张开的幕布,将那模糊的轮廓抹得一干二净,他忽然地叹道:“李正方,你这是要作死么?”
姜维早看出不对劲,他忙说道:“丞相,骠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送不来粮草,还是有别的念想?”
“十五日粮草,”诸葛亮冷笑,“好高明的谋算,我猜后续粮草也不会多,慢慢儿把粮草运往前线。今日一粒米,明日两粒米,饿不死你,可困死你,大军行不得远征,打不得大仗,若是因而覆败,也许更好。”
“不是还有岑述么?”修远插嘴道。
诸葛亮狠狠皱着眉头:“他被人家打发去干苦力了,这个呆子!”
“那丞相,我们该怎么办?”姜维问。
诸葛亮衰弱地看住他,一字一顿道:“能怎么办,唯有退兵!”
退兵!
姜维被吓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惊骇中拔出来,劝道:“丞相万万不可!”
诸葛亮怅然一叹:“粮草不济,士气低落,拿什么与魏军相持下去?人家一把掐住我们的咽喉,而今这两难之境,除了退兵,别无他途。”
“可是兵行敌国,战机稍纵即逝,他日再欲复此,难矣!若是骠骑将军俟后再遣粮草来军前,或者还有转机呢?”姜维不甘心。
“我会给李正方时间,时亦不多,我当再去信催迫,十五日之内,他若反省,乃三军之福、社稷之福,若是依旧不悛,那……”诸葛亮没说下去,可姜维明白,若是李严一意孤行,因而导致北伐受挫,诸葛亮会和李严算总账。
姜维顿觉得无限委屈,眼眶几乎红了:“丞相,难道便任由小人作梗,贻误北伐大业么?”
诸葛亮凄婉地看住他,想拉开一抹笑意,却是有心无力,只是衰弱地叹道:“人心不足……”
姜维忽然就滚下泪来,他忧心忡忡地打量着诸葛亮。不知从何时开始,诸葛亮便老去了,白发再也掖不住了,从耳际一直蔓向脑后,每一根白发似乎都是他凋谢的精力,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多了几条,细草似的飘向双颊,直和下颌新起的灰暗褶子连成一片。清亮的眼睛越发地失了光泽,眼窝深处的忧郁越来越深厚,几乎蓄不住了,便要从发红的眼角化作苍冷的泪流下来。
那个风神俊秀、白衣羽扇的军师再也找不回来了,世上唯剩下这个衰残了容颜的汉丞相,他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呕心沥血地攀登一座山峰,山很高,负担很重,帮手却很少。很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凄风四起的路途上艰难行进。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登上顶峰,亦没有人知道他还能攀登多久,只是一路行来,同行的伙伴越来越少,山道越来越难行,前景越来越渺茫。
上天还能给他多少时间,当他的生命已如飞瀑直下,他还能坚守多久?
姜维想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把那种想要号啕大哭一场的冲动死死压住。
诸葛亮仰头望着帐顶,目光里似乎蓄积了很多思考,越发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良久忽然道:“修远,李正方和我的往来信函你归整了没有?”
修远低身翻了翻捆扎好的卷帙:“有的,所有文书信函都在,除了一部分留在成都的家里!”
“可以了,这些足够了……”他看着修远整理信函,不禁一叹,“唉,两朝老臣,何故相逼如此,留个余地吧……”
轻轻的惋叹中,诸葛亮坐正了身子,一瞬间,他恢复成了那个冷静的季汉丞相。
姜维一擦眼泪:“丞相,纵算退兵,也要防着遭了这起子小人的算计!”
诸葛亮沉凝了口气:“待退兵事定,由你督率三军撤离,打着我的旗号,沿驰道行军,不必着急,只在十五日之内回返汉中即可!你再简拔百人小队,护送我和修远,我们提前上路,抄近路回去!”
姜维一惊:“丞相,你要去哪里,如何不跟中军同返?”
诸葛亮冷峻的脸上毫无情绪,他掷地有声地说:“回成都!”
五日后,信使把诸葛亮催迫粮草的急信带回了汉中,呈到李严手中,李严还是不慌不忙拆开,不慌不忙阅读。和以往不同,这次信里的语气很严厉,其中还提到了若是汉中再不发粮草,我只有退兵。若逼到那一步,大家都担待不起。
诸葛亮会退兵?
李严心里慌了一阵,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视北伐为毕生信仰的诸葛亮来说,人生的最大理想大约便是和魏国对决疆场,实践他“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夙愿。他好不容易挺进祁山,一场大战轰轰烈烈,打得魏军龟缩不出,这么好的战机,搁谁手里都是足以炫耀一辈子的资本,他会舍得回朝?
李严自信自己很了解诸葛亮,他甚至认为诸葛亮爱北伐超过爱皇帝,或者皇帝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皇帝心里是很不舒服的。
第201章 征程艰难(7)()
既然诸葛亮嫌粮草少,那下次就送二十天的量咯,再下次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我生生熬死你!
他把那封信丢去一边,依旧当作是诸葛亮一贯的啰唆,只在汉中等着狐忠和成藩回来,顺道托人去看看还在修栈道的岑述,有没有摔下山崖,如果有,记得把尸骨带回来。他到底是丞相心腹,总要让丞相日后摸着骨头哭一场嘛。
他并不知道,诸葛亮在祁山整整等了他半个月,当他在汉中优哉游哉地等着狐忠、成藩回来复命,岑述的密信已送到诸葛亮的中军帐,诸葛亮把信认真读了三遍。
信里说,李严不可能准备充足粮草送往祁山,我亦可越权行事,可必定受他掣肘,丞相当早做筹谋。
诸葛亮长叹,他对姜维说:“退兵。”
“丞相,我军驻次祁山已久,一朝退兵,恐怕魏军知我粮草不济,会率军追击,故而三军押后一事需谨慎处之。”姜维忧心道。
诸葛亮沉吟:“押后的事……”他打定了主意,“交给文长吧。”
“丞相何时动身?”
诸葛亮锁了眉头,目光深沉:“今夜。”
魏延低下头,轻轻走近了中军帐,夜晚正在他的身后徐徐闭合阳光,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被帐内的昏黄灯光挡了出去,他抬起头,正看见诸葛亮的背影。
那面大舆图被风吹起水波似的皱褶,诸葛亮便站在那面地图下,灯光映亮了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镇要隘,仿佛有无数明亮的魂魄飘浮起来,一片片落在诸葛亮微佝的背影里,恍惚以为他也融入了那面地图里。
“丞相!”魏延呼唤的声音不高不低。
诸葛亮回过身来,笑容很亲切:“文长。”他招招手,示意魏延走过来。
“伤好了么?”诸葛亮问,似乎无心。
魏延知道诸葛亮问的是那三十军棍,他觉得有点尴尬,囫囵道:“还好。”
诸葛亮看出魏延有委屈之色:“文长心有不惬乎?”
魏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太孤高,太骄傲,连撒谎和伪装也觉得是累赘。丈夫生于天地间,心之所念,便该是言之所及,行之所向,坦白道:“是。”
“为何?”诸葛亮静静问道。
“我犯了错,丞相罚我,我认。可刘琰与我同违军令,丞相为何不罚他,只让他写服罪书,区区舞文弄墨便即脱罪,魏延不服。”魏延果然是不虚情的直肠子,说出的话钢镚儿似的实在。
魏延的质疑没让诸葛亮丝毫恼怒,他反而温和一笑:“文长快人快语,不言虚词,却是爽快脾气。”他轻轻摇动羽扇,“刘威硕为刘氏宗族,先帝在时,厚加亲待,奉为上宾,今上践祚,屡赐优渥,是为彰显朝廷奉养宗室老臣之恩,不欲他豫国政也。陛下遣他随军左右,不掌帷幄,不拔军阵,不过是随从讽议,周旋俯仰而已。文长与他争执,亮若重罚不赦,未免有伤朝廷养士之恩。再者,他是陛下所遣,便是定罪,也该陛下裁定。”
话虽在理,魏延还是不舒服:“那,我权且忍下,幸而丞相已将他遣回成都。但,我有一言需先告之,他日若此人再入军营,我断断不愿与之为伍!”
诸葛亮轩朗一笑,魏延这孩子气的话让他又开怀又有些担忧,他赏识魏延的勇武,以为魏延是蜀军中最犀利的一杆铁枪。可魏延锋芒太盛,功劳建得大,得罪的人也多,不留神便会伤了他人,更有倒戈反噬之险。若没有压得住场的人居中平衡,魏延这杆犀利铁枪只怕会折戟沉沙。
“文长,桡桡者易折,圣人训诫过犹不及,亮望你能体会个中真意。”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
魏延哪儿是能藏锋的人,他是宁折不弯的倔强,哪怕死在刀口上,也不肯窝在棉花团里当循循君子。可因为是诸葛亮的苦心,他也不能当面反驳,拐着弯道:“丞相诒训,延当铭记。但魏延是粗莽武人,不懂得文士骚客的依违两可,若是当仁不让之事,绝不转圜。”
诸葛亮在心底长叹一声,真真是宁折不弯的魏文长,这番玉碎言辞慷慨有力,却让诸葛亮生出了极大的忧患。
魏延啊魏延,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你一日平安;我若不在,你只能自求多福。
诸葛亮只得把心事撇开,说道:“文长,宣你前来,是为军务。”
“丞相请言。”魏延听说有军务,浑身都来了力气。
“此次退兵,亮想请文长押后……”
提起退兵,魏延便是满肚子的不乐意,插话道:“丞相,为何忽然宣示退兵。大好战机一朝失去,再要找回便难了……”
诸葛亮挥起羽扇:“退兵一事,文长不必多言,此为军令。”
“丞相……”魏延像被网住的鱼儿,总要挣一挣。
诸葛亮索性不和他争论了,肃声道:“文长听令!”
魏延只好住口了,躬身一抱拳:“唯!”心里却是不服顺的,偏偏他不擅藏匿情绪,那些不悦、厌烦、瞧不起和忍不得全部显于容色。
诸葛亮凝了魏延一眼,知道他是迫于自己的威权而不得已伏下头颅,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到那江河归海之时,这个倔强而骄傲的将军能不能顾大局而舍小忿呢?
诸葛亮不知道了,他缓缓地背过身,羽扇徐徐地匍在那面大地图上,仿佛覆盖人生的巨大阴影,沉重、冰冷,并且不能抗拒。
弃战机蜀军退祁山追穷寇魏兵败木门
“诸葛亮撤兵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虽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仍是撞起了轻微的响动。司马懿从虎席上立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跪地禀告的斥候。
斥候卷着衣袖抹了一脸的汗:“正是,诸葛亮已经退兵,如今祁山只剩下一座空营。”
司马懿缓缓地落了座,诸葛亮又退兵了?这一次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诈呢?经历过卤城惨败后,司马懿对这个对手越发地不敢掉以轻心,对手的一点风吹草动,便足够让他琢磨思量许久。
他把目光投向营帐内的将军们,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如果说上一次诸葛亮退兵让他们兴奋,这一次却让他们困惑。
“大将军,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