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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刘禅的脑子嗡嗡地像飞入了马蜂。
董允的声音不疾不徐:“这些符咒钱皆烙上陛下的生辰八字,待得制好后,再藏入陈申的卧房中……”
“等一下!”刘禅喝断,他撑着面前的青玉杌子,慢慢地立了起来,牙齿咯咯地响,“你说,有人让这曹节制厌胜钱,陷害陈申,是么?”
“是!”董允的回应绝不拖泥带水。
刘禅慢慢地转过头,怀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李阚,那惨白的脸像是被抽干了血,汹涌的汗水把他的轮廓模糊了。刘禅忍着那即将冲出口的疑问,把脸朝向董允,将信将疑地说:
“事涉隐秘,董卿如何得知?”
“回禀陛下,曹节嗜酒,自得了十金之贿,则日日酤酒沉醉。一日与内藏库其他宦官耽酒,酒醉后吐露真言,臣因持掌宫省,内藏库令具本告臣。臣知魇镇一事,大而可大,小而可小,遂密查此案,到今日才水落石出,方敢具实禀明陛下!”
刘禅又瞥了一眼李阚:“那么,那赠十金与曹节之人是谁?”
董允不忙回答,他疾言遽色地对曹节喝道:“曹节,陛下问你话,是谁赠十金与你,与你合谋制魇镇之物?”
曹节早就浑身软如烂泥,听见董允的问话,只把头昂了一下,“是……”他惊恐的目光在殿上来回飘忽,蓦然,像是见到鬼一样缩了回去,撑起颤抖的手指向李阚,“他……”
那虚弱的一指仿佛是淬毒的利箭,直扎得李阚魂飞魄散,他双脚一颠,险些跌下玉阶。
“是李阚?”刘禅恶狠狠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曹节抽泣着,眼泪鼻涕涂得一张脸像是面糊糊:“是……”他说出这个字,软倒在地上,一泡尿顺着裤腿淌下来。
“嘭!”刘禅的手掌重重地拍着青玉杌子,他气得弹起了半个身子,抓起案上的笔摔向李阚的面门,笔尖上的墨点在李阚的额头,血一样流了满脸。
李阚说不出一句话,全身虚脱似的向后一倒,从御座旁滚了下去,直摔在诸葛亮的脚边,跌得额青面红,清秀的面颊擦出了纵横的血痕。
“陛下!”董允冷冷地扫了一眼摔得半晕的李阚,“李阚、曹节,品卑人贱,佞妄逆谋,其心可诛,其行可杀。今案情已明,臣请陛下明断刑狱!”
刘禅拍着杌子道:“这宫闱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有魇镇恶行,敕令廷尉查个水落石出,不把蜀宫翻个底朝天,朕怎能安心!”
董允慌忙道:“陛下,可曾记汉武魇镇故事否?”
一句话就把刘禅满肚子的怨恨打了回去,他闪着火光的眼睛怨毒地恨了一眼李阚,死命地压住那蓬勃将发的咆哮。他伸出指头,在空气里用力一戳:“把这两个狗才拖出去,腰斩弃市,夷三族!”
“陛下!”董允又谏议道,“司法有典,纵是身犯大罪,也当付与有司定其鞠谳,不可私刑相加,也不能滥刑连坐。”
又是这些大道理,杀两个忤逆奴才也要拦阻,刘禅烦躁得想要吼出来。可他天生便不是个豪迈性情,在众人面前怒发冲冠,他总觉得失体面。
“罢了,将这两个狗奴交付廷尉,审明案由,再由朕勾兑!”他说得很正式,口气却满含了赌气的意味。
“陛下明断!”董允高声赞和,冰冷的石头脸有了淡淡的喜色。
刘禅却没法欢喜起来,一想起自己屡屡蒙骗,生辰八字被刻在符咒钱上,他哪里还有心情去体会大臣的称颂。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挪了一挪,像是出于天性,又像是出于寻求依赖的渴望,他把目光望向诸葛亮。
自始至终,诸葛亮像个看客似的,不说一句话,连姿势也没改变,面上平静如水,李阚滚在他脚边,他也没挪动半步。
刘禅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诸葛亮会不知道么?董允是诸葛亮一手特擢起来,也是诸葛亮让他持掌宫省,往日里,凡是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董允必定第一个告诉诸葛亮,那份急切比对待皇帝还殷勤,今日如此大的一件事,诸葛亮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么?
如果他知道,那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就值得玩味了,诸葛亮是要借刀杀人,还是要肃清君侧呢?他应该会知道李阚谄事君主,致使君主生疑,将他从汉中调回。毕竟蜀宫中如今都在盛传李阚进谗言,这些风言风语多少传入了刘禅的耳中,更不可能逃过董允和诸葛亮的耳目。
刘禅很想在诸葛亮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东西,可那张脸太平静了,仿佛没有风的湖面,丢块石头下去,一点涟漪也见不着,仿佛沉入了深渊里,被他的复杂淹没了。
相父,我该拿你怎么办?
满腔烦愁犹如持续的火,突突地燃烧着,刘禅拍着杌子站起来,摆摆手:“散朝!”
他从臣僚中穿梭而过,经过诸葛亮时,他稍稍停了一下,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相父!”
诸葛亮像是听见皇帝心底的呼喊,凝冻的目光微微动容,刘禅竟然不敢看他了,逃荒似的快步走出了宫门,迎面的一阵风,让他生出了孤单单的悲凉。
夜色像黑锅似的扣下来,黯淡的铁灰色抹过天空,却抹得不匀净,总有几缕流云和几颗星辰贴着天空坦荡的肚皮,像发光的疮疤。空空的木柝声在院墙外寂寞地徘徊,似乎和墙内悄然飘舞的秋风在彼此哀伤地回应。
张裔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他觉得很冷,把被褥整个地捞起,将自己团团整整地裹起来,像一只不见光的大肉粽。
自诸葛亮深夜召他问案,已过去整整五天,这五天里,诸葛亮没有再见他,他也没有去丞相府处理政务,他遣家老去丞相府告了病,参军蒋琬爽快地答应了,还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将养。
他便把自己缩回了自己的巢穴里,像一只蠢笨的鸵鸟,在危险来临时,做出掩耳盗铃的可笑举动,明明残酷的结局已徐徐拉开沉重的帷幕,他却蒙上了眼睛,以为只要不看见,便能躲过劫难。
他其实很想诸葛亮能再见他一面,他不甘愿轻易地被当作廉价的牺牲。他知道诸葛亮在等他主动服罪,可他一直没有上书请罪,廷尉官吏来府邸问过几次话,他一概推以病体违和不能作答。
门外有人呼喊:“主家,徐主簿求见!”
修远!
张裔把头从被褥下钻出来,张口喊了一声什么,修远已经进来了。
“长史安乐。”修远很礼貌地称呼着。
安乐?张裔觉得这声问候很滑稽,可他到底是见到丞相的使者了,他把两只汗濡濡的手伸出来,巴巴地问道:“是丞相遣你来的?”
“是的。”
张裔又紧张又害怕,他结巴道:“丞相,有、有什么吩咐?”
修远看着张裔那窘迫不安的模样,一张脸越发白得厉害,几日不见,似乎瘦了整整一圈。眼睛里暗无生气,闪着磷火似的绿光,眼见昔日风流倜傥的堂堂丞相府长史,倏忽间萎靡不振如同一根百无一用的废柴,心底很是同情,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丞相让我带一封信给你。”
张裔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地接过来,信没有戳封泥,只用细细的一根韦绳扎缚,他紧紧地捏着信,一颗心在嗓子眼突突跳动,冷汗从咽喉处汩汩地冒出来。他咽了又咽,仿佛吞进去很多尖刺儿,他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解开韦绳,薄薄的一片信简托在掌心,像一坨铁般重,压得手臂酸楚着要下坠。他刚看了三四个字,眼睛直发花,用力眨了眨,眸子里白蒙蒙的浮翳化作冷冰冰的泪水滚落。
信从他的手中直摔下去。
灯光晃晃悠悠,抛在那寥寥数行挺拔优雅的墨字上:“去妇不顾门,萎韭不入园,以妇人之性,草莱之情,犹有所耻,想忠壮者意何所之?”
张裔浑身颤抖着,胸口像被压住了一块大石,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发虚的声音说:“丞相,他、他还说了什么?”
修远越发地生出怜悯心,温和地说:“丞相说,请张长史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竟然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他等了五天等来的奇迹么,这就是他视之为信仰的丞相带给他的人生结局么?!
张裔颓唐地垂下头,胸脯一起一伏,蓦地发出一声似哭似嚎的呻吟。他用力地抓住被褥,像个失了家园的孤儿,茫然地四顾着,可这昏焰欲灭的房间里除了他和一个带信的修远,什么也没有。他凄惨地喊道:“丞相,丞相……”大滴大滴的泪滚在他白得发亮的脸上,冲淡了他的轮廓。
修远惊骇:“长史,你可怎么了?”
张裔惨然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手:“没有,没有,”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你回去告诉丞相,张裔知道该怎么做,请他放心,一定放心!”他说着,笑声更大了,仿佛神志不清的疯汉。
修远又是惊又是怕又是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长史,你要不要紧?”
张裔甩甩头,笑声却渐渐跌落在昏暗的尘埃里,他沉默了,仿佛被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耗尽了力气。他便枯坐在一团模糊的浑浊光芒里,如同一株垂死的残枝。
许久,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方匣子:“麻烦你把这物件带给丞相。”
“这,是什么?”
张裔目光涣散:“他看了自然知道。”
修远莫名其妙,却也不能刨根问底,他抱住匣子一揖:“长史保重。”
门一开一合,灯光一伸一缩,冰冷的死寂扑入了房间,在每个角落里肆虐。
张裔坐了一会儿,缓缓地走下床榻,去梓桁架上寻来朝服穿戴整齐,将进贤冠稳稳地戴在头上,用两根指头将脑后的耳捋顺。
而后,他将落在地上的诸葛亮的信捡起,郑重地坐在书案前,碾墨濡笔。他便看着那封信一笔一画地在白帛上落字,那像是种熬断骨髓的折磨,越折磨,心里越冷静。
待他把该写的文字都写完,诸葛亮那封信已在他心里种下了深不可去的痕迹。他把笔一搁,轻轻抚着那片信简,那些刻薄的字眼仿佛长着倒刺,扎得指头一阵疼。
他随在诸葛亮身边有十年,见识过这个铁腕宰相的残酷手段,经略过诸葛亮不露声色的刻薄,心里还曾对那些被诸葛亮整顿的官吏幸灾乐祸过。他甚至一度对诸葛亮的残忍刻薄痴迷,他心目中的丞相就该是这样,强悍、果决、无情、狠辣,他为能在诸葛亮身边任职感到发自内心的狂喜,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手段会一一落在自己身上。
他长声一吁,笑吟吟地说:“丞相,你可真狠呢。”
第二日,张府的仆役去请主人洗沐,唤了半个时辰也叫不开门,众人觉得情形不对,不得已撞开紧闭的大门,却发现主家张裔已用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吊上去的。待得一屋人哭喊着将他抱下来,张裔的尸身已僵得像一条冰冻木桩,白生生的脸被勒出了难看的淤青,让他第一次显得不白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他穿着簇新的朝服,通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有人偷偷感慨,张君嗣到死还这么爱尚修饰。
人们还发现,屋中的书案上放着他写的服罪供状,供状上方是一片轻薄的竹简,简上本有字,却被人用小刀划烂了。人们猜测应是张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