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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凉的语气仿佛用冷水泡过一般,浸得人心里发颤,李阚小心地劝慰着:“陛下,您别太伤心了,纵算民心有向,您毕竟是季汉的皇帝!”
刘禅低手抚着坐下交错繁复的锦缛纹理:“先帝说,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单,他有相父,有那些听他话的老臣,朕、朕有什么……”他的声音颤抖了,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滚在那黄帛上,渐渐染湿了好大一块。
“陛下!”李阚惊惶地跪向了前,哆嗦着嘴皮子说,“您别伤着身体!”
刘禅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泪:“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个儿没出息!”
一个皇帝竟然如此贬斥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坐拥四海富贵,原来也有他的不幸,还比不上一个寻常人的快乐。李阚不由得又怜惜又悲切,他打了几个哆嗦,心底冒出了锐利的矛盾情绪,进退之间都让他受伤。
刘禅深长地叹了口气,抑着那揪心的烦恼,撑着笑说:“你曾经在永安宫伺候先帝,果真和相父有旧交情么?”
听皇帝重提旧事,李阚诚惶诚恐地磕下头去:“不敢欺瞒陛下,实在没有什么过深交情,丞相是朝廷重臣,小奴是后宫阉曹,哪里敢交通大臣。”
刘禅宽慰地笑道:“做什么怕成这样,朕又没有怪你,即使有旧交情又有何要紧,朕不以私情责人!”
李阚很是感激,“砰砰”地磕了几个头,眼泪却也流出来,模糊了他的脸。
刘禅吁了一口气,眺望着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笔,他用回忆的口吻说:“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挚友无数,世人皆称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却没有朋友,他与人相处总是秉持公心,若是处置公事,即使与亲人相待也一定会无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断公务……一个人与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落寞地笑了一声,“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李阚,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李阚低下头去:“小奴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夺权,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李阚颤巍巍地道:“陛下心里的苦衷,小奴略能体会一二,只是后宫不得干碍朝政,故而小奴不敢说。”
刘禅听出李阚话里有话,他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言无妨,朕不怪你。”
李阚吞了一口唾沫,烛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像泡胀的面馍馍,他喘息了一声,每个字都像在拉一具笨重的磨盘:“小奴当年在白帝城侍奉先帝,亲耳听见先帝临终时……曾以江山相托丞相……”他把头伏低了,似乎那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背脊骨像蜿蜒着一条毒蛇,不住地抖动着。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昭烈皇帝的临终遗言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每每想起皆以为是先帝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全没当回事,这个时候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那仿佛是潜伏多年的瘟疫,忽然有一天爆发,把早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击倒。
刘禅像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又扑向李阚。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李阚胆战心惊地接过奏表,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阚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李阚顶着刘禅的怒吼,小心地说:“小奴不确定,是因为没有证据,只是,小奴以为,丞相若挪用盐铁赋税,也许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的行走,他在李阚身边蹲下去,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么……”
“小奴不敢如此断言!”李阚惶恐地磕下头去。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他成就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李阚不禁连打冷战,他纵然有心栽诬诸葛亮,也料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重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住双臂,凄惶地说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么……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两行清泪淌过他苍白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漏了风的布袋。
“陛下!”李阚急切地说,“季汉天下乃先帝开创,怎么能举手相让,陛下断断不可有此虚念!”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间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伤情得像个小孩儿,李阚觉得很难过,他跪前几步:“陛下,不如去旨调丞相回成都。”
“调、调他回来?”刘禅恍惚,婆娑泪眼中的李阚像被腐蚀了一般,眉目鼻眼变得光怪陆离。
李阚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对,调丞相回成都,而后,收了他的兵权。”
刘禅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说:“收、收兵权……可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
李阚像被恶魔上了身,整张脸泛出可怖的青光:“盐铁亏空与谋逆公告两罪并发,按照常例,丞相难道不该回成都接受有司彻查么?他若长驻汉中不归,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
刘禅抹了一把眼泪:“若是相父不肯回来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陛下知道该怎么做,小奴不敢多言。”李阚阴森森地说,扭曲的五官被灯光打了蜡,像僵硬的死人脸。
刘禅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阴暗中生长的险恶念头。他张了张口,一个不真实的声音飘了出来:“好,即刻拟旨,传丞相回成都议案。”他说完这话,像被某张可怕的面孔吓住了,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受急诏丞相归朝陷忠贞权臣设局
秋风鼓着劲吹满天下,转眼间,青山绿水失了鲜艳色泽,葱绿变为枯黄,清澈转为浑浊,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听得秋风撞在窗格上的凄厉呼啸,诸葛亮显得心神不宁,不是把墨汁溅在文书上,便是弄翻案头的灯盏,“乒乓”之声不绝于耳,与他素日的小心谨慎大相径庭。
“先生,你可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颗心偏偏静不下来,一会儿飞去外边与秋风纠缠,一会儿落在脚边盯着那一弯不知哪里渗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认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个时辰,却还没看完一卷文册,眼睛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个字都得辨认许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远叹了口气:“我瞧您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诸葛亮身边,把两只手轻轻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给你揉揉肩。”
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会献殷勤。”
“这可不是献殷勤,是心疼。”修远的双手在诸葛亮的肩膀上轻重适宜揉挪推移,却摸来满手的骨头,一泡泪水涌了出来,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诸葛亮从案头拿起一卷文书:“是么,我倒不觉得。”
修远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昼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么,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咙,猛地咳嗽了一声。
诸葛亮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回头,却看见修远的满面泪光,他微微一诧:“哭什么呢?”
修远用手背遮住脸,倔强地说:“没哭。”
诸葛亮莞尔:“都已是而立之年,还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寻了一方手绢递给修远,玩笑道,“不要哭,先生还死不了……”
“先生,”修远郑重其事地说,“你得好好活着,我宁愿把寿命借给你,二十年三十年都愿意!”他说得激动,又已是泪如雨下。
诸葛亮瞧着那张认真的孩子脸,这个跟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孩子啊,在经历了无数的险恶纷争,见惯了阴暗的狡诈和残酷的屠戮后,依旧保持了干净的赤子之心,这让他感动,也让他伤情。
他轻轻拉住修远在身边坐下:“傻孩子,人谁无死呢?这是天命哪。我幼时也希望家人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陪着我,看着我,可他们到底还是离我而去。上天生人,留他在世上经历悲喜苦痛,总有一日也会将他收走。”
他说起生死话题,却勾起了湿漉漉的心事,漠漠一叹:“我以前和你一样,最舍不得叔父,总盼望着叔父永远陪在我身边,随他历遍天下,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一心一意侍奉他、孝顺他……可叔父还是走了,决绝、惨酷,让人伤透了心……无论我有多舍不得……那时方知世间许多事由不得人……”
“先生的叔父,是怎样的人?”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清癯的脸庞绽出温情的笑,像静湖里开出的白莲:“你若能见他一面,便知他是怎样的人物,可叹我词穷,没法形容……我只能说,没有叔父,便没有现在的我。他刚辞世的几年,我常常梦见他,我那时小呢,梦见他一次就哭一次,他却总是安慰我、鼓励我。他说,小二啊,你往前走,不要怕,叔父一直看着你呢……唉,许多年没有梦见他了,也不知他坟上的青草长成什么样……”
修远听痴了,他从没听诸葛亮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谈论一个人。诸葛亮屡次在他面前提及先帝,语调充满了尊敬和深情,他在那情意深长的言辞中体会出诸葛亮对先帝绵长而深切的怀念,可对先帝的想念与对叔父想念似乎是不一样的,那该是诸葛亮心底最温暖的感情,极脆弱极悲伤。所以诸葛亮把这感情藏得很深,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从不轻易翻出来,若是不小心挖开尘封的缺口,往事尖锐的伤口会戳破他的坚强。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他果然迅速地把那往事的门户锁住了,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