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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震有些许疑惑,一篇文章写来写去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可他到底不好反驳,应道:“好,我即去禀明陛下,却不知丞相以为该遣何人着笔?”
“谯周。”
着醯夫子写通好之文?那还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气,陈震觉得迷惑极了,谯周去年反对诸葛亮北伐,连写了三篇奏疏,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其切骨之痛让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说:“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满朝上下谁不知谯周为反北伐第一干将,诸葛亮竟然让自己的对头去书写会盟典文,是看重谯周的文采,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呢?
诸葛亮却不再说话了,望着水面菊丝儿似的涟漪幽幽一叹,目光犹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难以捉摸。
卷尾
傍晚时分,落下的夕阳在墙垣上晕染出水墨似的痕迹,张裔回到府中,灯已挂起来了,一盏盏在风里摇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内,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男人见着他堆满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长史安乐!”
张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僮仆安席请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久等,丞相府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男人一直在笑:“长史身负朝廷重任,为国家殚精竭虑,等等也是应该的,”他说着恭维话,从袖中把一方宽宽的竹简抽出去,双手捧着递过去,“听说上个月长史嫁女,我家主人远在一隅,不能亲临婚仪,诚为遗憾。这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长史笑纳。”
张裔用两根手指拈过礼单,目光装作很随意地扫了一遍,注意到这次送来的礼里有宅两区,他心里跳出一朵花儿,目光却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让道:“汝主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怎么敢当!”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须,笑容让那胡须也张扬起来:“我家主人说了,长史与他有过命交情,长史女儿也如他女儿一般,身为人父,之子于归,怎可不备纳彩,他还怕薄了呢!”
体面话说得张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谦让着,一面却把那礼单揣入了袖中,动作极洒脱。
中年男人瞧张裔收了礼物,心里微微一松,其实这也不是……”
话说得隐晦,张裔却听懂了,他拧了拧眉头:“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可别是干碍朝廷的祸事,那我可帮不了他!”
男仆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会干碍朝廷,长史岂能不知?长史放心,我家主人岂敢挪用库资,只是确有难处,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体完结,立即归还。他绝不会做出有违朝廷纲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长史!”男仆话里藏着话,他这是在和张裔撇清干系,将来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担当,张裔尽管放心。
张裔笑叹了一声:“这墙角都挖到我这儿来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盐校尉岑述是个悭吝主儿,管得很紧。你家主人总想从他手里捞好处,若被察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男仆喋喋地应着,很认真地显出谨慎的模样,“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没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长史古道热肠,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挚友,这才求告在长史门下,万望长史帮一帮,若是帮不了,他也不强求。”
话说得很动听,又不催迫,全在张裔愿不愿意,还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裔沉吟:“这样吧,今年的盐铁秋赋立时便要收上来,让你家主人多等两日,我慢慢去想办法。”他顿了顿,着力叮咛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依旧照老规矩,一年之内必须归账,不然,别说是他人质疑,我也当以公义相逼!”
话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实已算是应允了,男仆一拱手:“多谢长史,请长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负。”
得了好彩头,男仆的笑容更轻松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于一片赤胆之心,因干系着丞相,又怕风头出大了,想交给长史去做,不知长史愿意不?”
“是什么事?”张裔好奇起来。
男仆又从另一只袖筒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请长史过目!”
张裔接过来,展开来,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通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他把麻纸轻轻放下,神色质疑着,“你家主人何意?这是要祸害丞相么?”
男仆露出惶恐的神情:“是否有不妥?我家主人说,此议出于一片真心,绝无渎坏丞相名誉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该有此一赏。长史是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托长史致成,庶几青史垂名,也为我季汉一桩美谈。长史若不愿,即可毁坏表文,断断不可错疑家主人赤诚。”
张裔紧紧地盯着男仆,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了忐忑紧张,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伪诈,他慢吞吞地把那张宽长的帛书叠起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两日吧。”
男仆一阵狂喜,依着张裔的脾气,若没有当面反对,便是默认了。他也不再催问,求张裔办得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他这趟来成都相当圆满。
张裔待那男仆离开后,独自走入内堂,把门关得严实,独燃了一盏灯,他取来笔墨,又从案上抽来一份文书,那是今年的盐铁账目。
他盯着这文书看了许久,笔尖的墨战栗着,像欲拒还留的迟滞心事,他久久地没有落笔,竟莫名地叹了口气。
那盏雁足灯吐出银丝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缠绕起来,直到将他变作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
第183章 宫闱晦暗(1)()
卷首
江涛拍岸,雪浪击天,两条浩瀚江水如莽带纠缠,一东一西分别对撞而来。水流形成巨大的涡轮,形如野马分鬃,幽壑垂瀑,浩荡之声如铁车过桥,震彻长空。
这里是嘉陵江和长江交汇之处,后世把这里称作朝天门。两江汇流之处的江面陡然变得宽广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水天之间有瑰色的阳光熠熠生辉,犹如亿万粒碎金子洒在广阔无边的锦衣上,灿灿之光摇曳着,流溢着,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壮伟之美。大小船只在码头解缆升帆,或顺流东下荆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边行着成百的纤夫,光着粗大的脚板,赤裸着红褐色的后背,纤绳紧紧地勒住脊梁,口里吆喝着古老的船工号子。那口号悠远沧桑,似乎是有关巴人先祖廪君的传说。
站在碉堡似的门楼上,俯瞰着脚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严不禁目眩了。他脚下踩的这座临水城关是秦时张仪灭巴国后所修,历经数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记录历史的铁券丹书,承受着时间长河的无情洗刷。城墙斑驳了,古旧了,轮廓生了毛边儿,骨子却依然硬朗坚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严在长江边屯守了十年,一开始在永安,后来挪到江州,地方变了,不变的还是那条江。他听了十年的涛声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贯江,早就厌了烦了,明明是托孤重臣,却被远置于中央枢纽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蛮荒之地的谪官。
其实,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官是真有权还是虚有其名,可事实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趋于后者。
李严背着手在城关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关犹如马上挥鞭,向着远端急速飞去,却在一处戛然而止,像是力气耗尽了,乃至让这雄伟的城池成了没有唱完的一节音符。
他本来想修一座周回十六里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财力聚敛了,工料也准备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传来旨意质问李严为何要增修城关。他原来是打着修缮旧城墙的幌子,想着先斩后奏,待建好了再实话实说不迟,没想到朝廷风声收得快,一棒子打将下来,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听到原来是驻守永安的将军陈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给了朝廷,尚书台拟文请皇命制止李严。还有一种传闻,说是诸葛亮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严要建大城,一封飞书传入永安,措辞严厉得让陈到如被钢刀劈头,陈到一面回书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迟钝,一面密表劾奏李严违制。
一想到背后那双眼睛时刻盯梢自己,李严便觉得又可怕又厌恶,当初朝廷将他从永安调入江州,擢陈到镇守永安,他便意识到这是诸葛亮在他背后安插耳目,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诸葛亮的审查。
诸葛亮,你的用心太险恶了,李严恨恨地想着。同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个高居庙堂手握举国之权,一个困守边荒忍受四边暗箭,李严有时很怀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给了诸葛亮实权,给了自己虚位儿,用一实一虚的权力假平衡来蒙蔽蜀汉朝堂暗流涌动的政治纷争。
他正在愤恨不平地胡想时,却看见儿子李丰急匆匆地跑上城楼,神情甚为焦灼,像是遇着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有事?”
李丰抹着汗,将手里捏得湿漉漉的一卷帛书递过去:“刚才逻卒在滩头抓住五个魏国细作,在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李严疑疑惑惑地接住,拈着两个角展开了,方看了一行,双颊不禁抽搐起来,一部胡须也耸动着,一颗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过那被汗浸染的帛书,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不安分地跳起来。他竭力按捺住那从胸口烧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些人,果真是魏国细作?”
李丰平息着情绪:“他们抵死不承认,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着这诋毁之文,我瞧八九不离十。”
“哦。”李严把帛书拢起来,“先看起来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问清楚。”
“要不要通报朝廷,若这事成真,便是敌国谮恶重臣。”李丰略显急切地说。
李严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个阴暗心思:“这事暂不通报朝廷,你,”他看着儿子满脸认真的表情,有些话此时便说不得了,含糊地说,“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丰一脸茫然。
李严把帛书揣进了袖子里,脸上摆出郑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军进攻我朝,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满朝上下皆同仇敌忾、齐心抗敌,不合在此时把这种肮脏事报上去。等过了这阵子,再审问清楚,不要急,知道么?”
李丰半信半疑,曹魏大军进攻蜀汉的事他是知道的,便在半月前,曹魏兵分三路,大司马曹真由褒斜道,征西将军张郃由子午谷,大将军司马懿溯汉水由西城,两路陆路,一路水陆,齐头并进挺近汉中,其来势汹汹震惊了蜀汉朝堂。丞相诸葛亮率兵驻守成固赤坂,遣将扼守各处关隘,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抵御敌国侵犯是一码事,擒获敌国细作是另一码事,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也许这正是曹魏在三路大军之外的第四路军……心理之战,此时正该上报朝廷,以期激起蜀汉君臣的杀敌决心,为什么父亲要将这事压下去呢?
李丰想不明白了,他想从李严的嘴里掏出真相,李严却背过了身,仿佛江心中被烟雾遮蔽的江渚,永远看不到真容。
涛声如擂鼓,城关下涌动着亿万朵粉身碎骨的浪花,像纷繁的念头般没有穷尽。
演练八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