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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若需铁料从成都调发,公文下到相府,一概由你处置……南中七郡所贡之赋不一,前番有臣下表章称,产铁的县交金,产金的县交丝。底下收赋的曹官闹出偌大的笑话来,既疲敝民力,又耗损国家赋税,一定要严办……”
诸葛亮手上部分文书,口里还在吩咐公务,说的事偏还多,一桩接着一桩,像蛛网似的越织越多。
张裔一面打量姜维,一面听诸葛亮说话,一面还要用心记下。那壁厢,姜维已听晕了,好似一桶糨糊似的粘得没个清爽。惊奇的是张裔却不显窘迫,诸葛亮说一件,他应一件,也不再问,似乎统统存在心底,并无窒碍,姜维顿时对张裔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记下了?”诸葛亮问。
张裔轻松地说:“记下了。”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诸葛亮叮嘱的事,捡着要紧的禀道:“下官明日便去临邛案行火井,南中交错赋税的笑话,稍后便去请尚书台敕令……”
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成都的事有劳君嗣费心。”
张裔谦让了两句,他嗫嚅了一下:“丞相以裔为留府,持掌庶务,裔自然该当尽心竭力,不负丞相所托,但裔有些顾虑不得不言。朝廷诸事繁多,轻重缓急不一,处分也当各随权宜,然丞相府诸吏皆无便宜之权,寻常之事自可随例而举,若遇需紧急处分之事,不及千里请命,恐会耽误国家要务,望丞相裁察。”
话虽说得隐讳,诸葛亮却知道张裔的心思,身为留府长史,却没有便宜之权,事事受着掣肘,无论大事小事皆要千里请命汉中,确实贻误朝政。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向修远点点头,修远捧着一方红漆盒递给了张裔,张裔正没个计较处,却听诸葛亮说道:“此为丞相之印,此次我给你便宜之权,可随情处分,望你体公忠之心,百事以国事为重。”
诸葛亮竟然把丞相印章交给他了,张裔激动得满脸潮红,手心烫得要烧出火来,那印盒子压下来,沉甸甸的,仿佛托着一座灿灿的金山,闪耀得世人都生出匍匐的恭敬心。
诸葛亮看着张裔,隐隐的不放心让他不得不多加叮咛:“望君嗣为国家计,为社稷计,诸臣精诚团结,方能克定万难,成济大业。”
张裔心里噗噗弹跳,他自然知道诸葛亮话里的意思:“丞相苦心,裔不敢不遵。”
“不是敢不敢,而是做不做。”诸葛亮语重心长。
“是。”张裔踏踏实实地说。
诸葛亮其实仍旧不安,可若是再催逼,反而会激出反感,他能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却不能掌控人心。
诸葛亮终于看向姜维:“伯约……”
姜维还在怀着一腔佩服思量张裔,听见诸葛亮唤他,像从梦中拽出来,微微一颤。
诸葛亮不介意地一笑:“前日我将八阵兵诀交给伯约,伯约看到何处了?”
姜维敛神道:“丞相将八阵兵诀交与姜维精研,只是维愚钝,八阵壸奥幽微,维不能参透,望丞相不吝教导!”
“何处不明?”诸葛亮的语气很和蔼。
姜维回想着,一字字背诵道:“丞相阵法云:数起于五而终于八,阵数为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面八方,三五相参……”他停了停,“维不明的是,五八之数是为何意,既然做八阵,又如何是九?”
诸葛亮笑着却是一声称赞:“问得好!”
姜维霎时呆住,不能参悟阵法还是好事?他疑惑地望向诸葛亮,见到的是慈爱和信任的微笑。
诸葛亮微笑道:“伯约疑问八阵数理之变,而此变正为八阵准的,因此是问对了!”他望着姜维,声音既柔和又动听,“伯约可知黄帝丘井之法?”
姜维微一耸眉峰,转瞬之间,蓦地喜道:“莫非丞相八阵源于黄帝丘井?”
诸葛亮没说话,羽扇在胸前缓缓摇动,脸上是静穆的微笑,眼里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姜维鼓了勇气说:“维斗胆揣度一番,或者丞相八阵乃依丘井阡陌设阵,中央为王田,是为主将所君,前后左右共八井,是为变阵,那五之数呢?”
诸葛亮和缓地说:“前后左右中为五,再变而为八,中则主导,齐五八九之数,临敌之时,依势而变,前可为后,后可为前,旋转不休,诸部相连,斗阵虽乱,而阵法不乱!”
“若然,而中央是为虚否?”姜维又一问。
“虚虚实实,中央指挥四方八面,虚为其不在八面之内,实为其起变化之端!”
姜维彻底明白了,他深深地一揖到底:“谢丞相开茅塞!”
诸葛亮朗然一笑,持着羽扇往前一伸:“何须大礼,伯约虚心向学,一点便透,我心甚慰!”
姜维被他夸得赧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然无声。那边张裔听诸葛亮称赞姜维,又是羡慕又是感叹,怪不得皆道诸葛亮以姜维为心膂干臣,果然不虚。
诸葛亮道:“八阵为我多年潜心所研之法,奈何事务繁琐,一直未曾大行于军。然与魏军相比,我军兵力单薄,又多为步兵,决战之时,胜算无多,唯有施此兵阵,方有全胜之算。”
“如此,丞相是要大行此法于全军么?”姜维问道。
诸葛亮淡淡笑着:“回汉中后,你先领虎步军一千操演,待得阵法成型,再推而广之,全军行之。”
姜维明白了,诸葛亮让他研习八阵是为了将来决战之用,而能操演全军阵法的人不是那些蜀汉的功勋老将,竟然是他这个魏国降将,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像电流般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能感受到诸葛亮对他剖出心胸的信任,那信任像温暖的火,烧灼过他迟钝的情感世界。
“丞相,我们何时回汉中。”他最后只憋出这一句话。
诸葛亮把一册文书轻轻卷起,静静地说:“三日后。”
姜维离开丞相府正堂时已是傍晚了,夜幕艰难地翻过冰凉的墙垣,一点点覆盖住丞相府内残余的光明。夜风很凉,吹得满园枯枝残花瑟瑟发抖,今夜他将会在丞相府留宿,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对丞相府算熟悉,故而也不需人带路,径直朝后院的居室走去。
前面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红漆匣子,她在姜维面前停下来,是个陌生脸的女僮。
“姜将军。”她礼貌地称呼。
姜维也礼貌地和她点点头,可那女僮没走,仍停在原地盯着他,他迟疑地说:“有事?”
女僮说:“我家小姐有薄礼送给将军,望将军不弃。”她将那匣子恭谨呈上。
小姐……丞相千金……诸葛,诸葛果?
脑子里飞入一个剪影,风扬起她的白皙而瘦弱的脸,笑容在眉梢荡漾开去,像一池便要碎裂的秋水。
哦,是她呢。
丞相千金诸葛果要送自己礼物,为什么呢?
“我……”姜维梗了嗓子,“我不能受。”
女僮仍是做出呈递姿势:“小姐吩咐,将军一定要收下,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请转告你家小姐,无功不受禄,姜维实在不敢受!”姜维固执地说。
女僮叹了口气:“将军若不受,小姐一定会责罚我,你不知道,小姐是下了死命令!”她说着说着竟要哭了,伤心地呜咽了两声。
姜维顿时慌了手脚,平白地被人当道拦着送礼物,不肯受,对方还要哭,若是被人知道,还道自己有什么轻薄之举。
“不是,不是,”姜维慌张地摆手,“哎哟,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僮哭着收不住闸:“求你收下,不然人命关天,将军,呜呜,你一定要收下,求你了……”
姜维焦虑得手足无措,一面笨拙地解释,一面到处打量,生怕有人过路,倘或撞见这一幕,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哪知女僮趁着姜维犹豫之时,把匣子猛地塞给他,在姜维叫喊时,撒腿就跑远了。
他发了一阵呆,到底无计可施,想着不如先收着礼物,明日再寻个机会退回去,只好抱住匣子走去居室。
进得屋来,关紧了门,他把匣子放在案上,犹豫了一刹,没能忍住那好奇心,两只手摸索着,轻轻打开了。那里边竟是塞满了物事,有各样糕点……麻饼芝麻饼红豆饼,略有温热,像是刚刚出炉,还有一副饕餮面具、一只绣工精美的革囊、一把考究的梳子,最下面居然卧着一条簇新的腰带。
他沉吟着,仍是想不通诸葛果为何要送礼,他和丞相府千金没什么交情,就算彼此熟络,也不该男女私相授受,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抚上腰带,没防备的,像是被针扎了,忽然心尖一疼。
哦,白蘋……
泪在眼睑深处吞没矜持,他想忍住,可他失败了,冰凉的泪滑下来,掉在白玉带钩上。
他把匣子合上,他想明天寻机会还给诸葛果,如果寻不着机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得夜风吟唱,宛如雍凉春来撒在天空的黄沙,他推开了匣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月亮温润得像安静的想念,丝絮的云是记忆的残痕,在时间的天幕上游弋,许久许久。
门开的时候,月光仿佛水般流泻而入,也将一个黯淡的人影投了进来,倚在外屋的灯下做针黹的黄月英抬起头,微微一惊:“你?”
月光像优雅画笔,轻轻勾勒着那张疲惫的脸,诸葛亮轻轻走到妻子身边,悄声道:“果儿呢?”
黄月英叹了口气:“早睡了。”
诸葛亮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边,朝里边望了一眼,灯光寂灭着,黑黢黢的房间有微亮的雾荡来荡去,夜风在窗下敲打,像熟睡中匀净的呼吸。他看不见女儿,只能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猜测那床帏间深陷梦中的女儿模样,他在寂静中冥想了一会儿,竟生出淡淡的怅然。
他退了回来,在黄月英身边坐了下来,沉默一会儿,他说:“三日后,我回汉中。”
黄月英既不惊异也不追问,她低低地一叹,轻轻一嗔:“劳碌命。”她微微停顿着,还是问道,“名字想了么?”
诸葛亮愕然,他显然又忘记了。自回成都以后,围绕着他的依旧是如山的文书,鱼贯而入的问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务。他永远像一只停不住的陀螺,转啊转啊,把心血一点点拧干,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黄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遗忘,她没有责备他,苦笑了一声,咬断了线头,把针线卷进脚边的针衣里,将手中的针黹活路轻轻一抖,却原来是一件加了里的长襦:“试试。”
长襦从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样一淌到底,却稍稍宽松了些儿,腰带扎紧了,上身仍然显得蓬松,像兜住了一团云。
“大了。”黄月英惋叹,她把衣服褪下来,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没关系。”诸葛亮满不在乎。
黄月英慢慢地叠着衣服,很久不说话,那一件长襦花了她很长时间才叠成一方豆腐块。她用一双手抚着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抚摸谁渐趋消瘦的脸。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泪,“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么?”
她还是说出来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着遥远而咫尺的距离,看得见他移山似的辛苦,体会出他内心的忧怀。她多想为他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