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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听完却似并未动容,毫无表情地说:“你起来!”
“求丞相成全!”李阚砰砰地磕头。
诸葛亮的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后宫宫人出入自有掖庭永巷掌管,我乃朝政大臣,怎能干涉后宫!”
李阚呆呆地抬起头,额上已磕出了血,顺着眉峰流了一溜。他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丞相……”
“回去!”诸葛亮喝断了他,“你身居中宫,当守后宫规矩,如何敢私交大臣,再胡言不悛,定将你交于掖庭狱!”
李阚既吃惊又害怕,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诸葛亮投去凄婉的目光,可诸葛亮冷漠地微仰起脸,竟看也不看他一眼。
背后忽传来皇帝的问话声:“这是做什么?”
换了衣服的刘禅已走到跟前,他看着跪在当道的李阚,是个陌生脸的年轻宦官,愕然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李阚不敢说了,害怕地低下头去,跟着皇帝的陈申是认得李阚的,忙道:“这小奴不懂规矩,陛下勿惊!”他向周围挥手,“还不快拖走!”
李阚被两个宦官夹起来,他向诸葛亮最后期望着,悲哀地呼道:“丞相……”
刘禅听出意思来了,他怀着孩子气的玩乐心,笑呵呵地说:“怎么,相父,你认识他?”
诸葛亮无可奈何,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扔进了陷阱里,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听见这小奴和他是旧相识,又在众中请托于他,他便是强辩清白也洗刷不得。他深深沉下一口气:“请陛下治臣交通内宫之罪!”他说着跪下去了。
刘禅大震:“相父何罪之有!”
诸葛亮揪心地说:“臣为朝堂重臣,有交通内宫之嫌,不可辞其咎!”
刘禅慌起来,他最怕见到的便是诸葛亮的认真,那像无情的刀锋般生硬,他一面去拉诸葛亮,一面劝道:“相父何故请罪,这等劣奴不知规矩,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朕知相父公心,绝不会有交通内宫之事!”
他指着李阚斥道:“是谁领进来的狗奴,拖走拖走!”
陈申得了皇帝的命令,吩咐手下拖走李阚,又小心地问道:“陛下,怎么处置这小奴?”
刘禅厌恶地说:“你看着办就是,何必问朕!”他心里闷得像塞了棉花团,不是气恼李阚的无事生非,而是烦闷于诸葛亮的认真。诸葛亮的事事较真是对自己的刻薄,更是对他的苛责,这让他起初想和诸葛亮执手谈心的愿望也消失殆尽。
李阚被两个宦官死死地拽走,像一块破抹布,他便一直看着诸葛亮,那张在记忆中美好的面孔一瞬变得狰狞如恶魔。他忽然笑了一声,仿佛绝望的小兽,额上的血缓缓流入唇边,他舔了舔,很苦很腥。
人才凋敝独木支蜀汉探病赵云再定北征计
一叶飘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坠落下来,风再一吹,落叶在地面蹁跹如舞,“呼”地扑到了一个孩子的怀里。
孩子呀呀地叫着,双手抓摸着这片落叶,可他的力气和准度不够,叶子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着急地扑了过去,奈何脚下发软,一头便要栽倒,身后却有人稳稳地护住了他。他的腰上系了一条绸带,身后那人便用这绸带保护着他行走。
他皱皱鼻子,扭头瞧了一瞧,对上一张清丽的女人脸,是娘哦,他想喊她,口一张,送出来的发音却是“羊”。
“是娘!”女人小声地矫正。
“羊!”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脑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凑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捏着他的小手说,“香娘一个,香不香?”
孩子踮起脚尖,在母亲的脸上啄了一口,女人笑着亲了亲他的小手:“乖孩子,娘的乖宝宝!”
孩子呜噜呜噜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扭了小身体,一步步朝前蹒跚学步,蓦地,他停住了,一张陌生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一柄羽扇向下延伸,柔软的羽毛触摸着孩子粉嫩的小脸,然后是满月般干净的微笑。
孩子被吓住了,他向后紧紧一缩,倏地扑入母亲怀里,嘴巴呵呵地呼着气,眼睛里藏着小小的惊恐。
南欸已是呆了,诸葛亮的忽然出现让她如同坠入了梦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动,仿佛失了魂。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上流溢着残损的霜色,似乎比离去时更瘦了一些儿,让人禁不住地心疼。她瞧见他腰间的褐色大带,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针脚织出她绵长的痴恋。她像个初见心上人的小女孩儿,又爱又紧张又害怕,行礼称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凝望。
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丞、丞相……”南欸这才想到该行礼,身上却微微颤抖着,让那礼很别扭。
她忽地又意识到什么,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指着诸葛亮道:“叫爹爹。”
孩子不肯,“爹爹”是很陌生的词,在他十一个月的短暂人生中,他听过学过很多词,唯独没有“爹爹”。
诸葛亮见儿子对自己生疏如此,心底凉悠悠的,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黄月英款款地走了过来,忽见诸葛亮回来了,竟生生怔了一刹,她又喜又惊:“孔明?”她弯腰抚了抚孩儿的脸,笑着哄道,“快看看,这是爹爹、爹爹呢!”
孩子唔唔地呢喃着,还是不肯认,索性把脸埋进南欸的身体里,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丁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信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心底的惦记化作脸上的殷殷表情,“果儿呢?”
黄月英一时没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欸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着,眸中流淌着相同的东西,仿佛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口,触一触,便彻骨地疼。
“果儿,怪我是么?”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人注定是要辜负的,一个背负社稷重担的丞相,怎么再能奢望拥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无上的权柄下,一切寻常的亲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亦不能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人去活,去追求。他已被紧紧地束缚在沉重的江山负担下,那壮丽的山河间才是他该皈依的地方,既做了庙堂上持掌权力的朝臣,便不能做闲情逸致的寻常人。
“先生!”修远忽地走来,“董中郎求见,说奉了陛下旨意。”
诸葛亮点了点头,他转脸对黄月英轻声道:“告诉果儿一声,我一会儿去看她。”他收拾住纷乱的心情,便和修远往前堂走去。
黄月英看着诸葛亮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多的悲伤从已涨了大潮的心上泛滥而起,她背转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
厚厚的一扎文书稳稳地放在书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喘吁吁地说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请勿要破了规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请表自贬三级,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将军,可不称他为丞相,难道真的称他为将军么?那也太别扭了。他索性不称呼了,指着那些文书道:“陛下令我将尚书台这几日的奏疏收起了,交来处分。”
诸葛亮愕然着,他翻了翻文书,忽地惊住了。
真的全是奏章,但被糊了上书人的名字。这是尚书台的规矩,朝廷奏章除非必须下公议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谁所书,这是为了防止若有官吏参劾同僚而遭到打击报复。
其实这种规矩对诸葛亮是一纸空文,他以丞相之职录尚书事,尚书台实际在他的掌控下,尚书台收到的朝臣奏章,除例行惯事的寻常章表外,一般都会交到丞相府处分,所谓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盗铃。诸葛亮若是愿意,他可以轻易便查出上书人的名字。
诸葛亮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他翻开了几卷文书,看了三四份奏章,缓缓地明白了。
这些奏章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对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讽喻,或外托天象,总之琳琅满目,数一数有十几册,他其实已经通过笔迹辨认出上书人是谁。他对蜀汉官吏太熟悉,谁的字谁的文风,他扫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的一定是谯周所书,措辞切骨,文起便称三代圣人,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笔上生着灿花儿,却看得人心底生出腻味来。
他把奏章慢慢卷起来,心里琢磨着皇帝把反对北伐的奏章交给他的意思,难道是,皇帝也在劝谕他?他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宫里,皇帝言及北伐时的漫不经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对北伐的无所谓,乃至潜意识里的反对。
对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对皇帝却像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若是昭烈皇帝在,他会不会无所谓呢?不,先帝不会,他甚至都不会把反对的声音放给自己听,他会把一切质疑和抗争都抹平,留给自己一个全心做事的空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同样的血脉,却诞生出不一样的肝胆,纵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负、志向也大不相同。这种不同酿造出一柄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伤了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觉得透骨的悲凉,手心湿漉漉的,像是心里所有酸苦的泪渗了出来,而脸上依然维系着濒于瓦解的平静。
“上启陛下,臣稍后会有表疏陈情。”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
董允答应着,又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他卡了一下,干脆还是把那熟悉的称呼念出来,“丞相相商。”
诸葛亮听出董允的郑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称呼:“何事?休昭请言。”
董允拧着黑粗如笔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实掖庭,允持掌宫省,不能不问。昨天上书请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驳回,允已决定再上疏劝讽。若是陛下固执己见,丞相父事天子,有师执之礼,可否劝诫一二,后宫嫔妃皆有定数,不可无度!”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没有立刻应答,含混地说:“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愤愤地说:“陛下渐长,流连宫闱,宠幸于阉人,处事日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