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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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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乔沉默了一刹:“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欢哪里?”

    诸葛乔又沉默了,心中涌动的关于江东的记忆退潮了,那是追不回的往事,是去年开败的残花梗儿,曾经如此真实地姹紫嫣红过,可人总不能永远守着过去。怀念是珍贵的,一辈子用泛旧的记忆养活将来的日子便成了愚蠢。

    他淡淡地笑着:“以前喜欢江东,现在,我喜欢成都。”

    “公子,”小伍刚一脱口便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吞了一下,却到底说不出那总觉得失礼的称呼,“仗打完,你打算做什么?”他又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为自己无聊,丞相的公子难道能和平民比么,打完仗回家种地?

    诸葛乔有些茫然:“不知道……你呢?”

    “回家呗,我想我女人了。”小伍小声地说,嘻嘻地笑了一声。

    诸葛乔笑笑:“我……也许去江东……”

    “去江东?”小伍错然,“那,还回来么?”

    “回来,”诸葛乔肯定地说,“我是丞相的儿子,怎能不回来。”

    小伍有些蒙了,他总觉得诸葛乔说这话的背后有别的意思,可他猜不出,他看不懂诸葛乔那笑容里的深意。

    诸葛乔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了诸葛亮的儿子,属于江东的记忆已是江上一点灯火,明灭在奔流到海的涛声中。此时此刻的诸葛乔,说着成都的俗语,吃着成都的米谷,穿着成都的蜀锦,他把自己的血肉付与成都的沃土,终生与巴蜀的山水魂魄相依。

    小伍想诸葛乔是舍不得离家,所以才会说出那捉摸不透的话:“公子会想家么?”

    “我想的呢,想妹妹,母亲,也想丞相……”诸葛乔提及“丞相”,声音特别尊敬。

    “这次运谷往陇右,便能和丞相见面了。”

    诸葛乔迟疑:“也许吧,若是丞相不忙权且可见一面,我不能扰了他的正事。”他认真地笑了一下,因见天色渐晚,说道,“传令下去,今夜在此扎营,明晨再上路!”

    一干人押运北伐粮草,连日赶路,颠倒黑白,正走得气喘吁吁,听得此令,哪个不面露喜色。遂你笑笑我,我看看你,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就算是山野荒地、人烟罕至,加之露水清寒,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想着即刻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即足矣。

    诸葛乔翻身跳下马,理了理衣衫便要牵马随队伍一起露宿山林。

    正在此时,身后拉粮车的马却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滑了一下。后面推着粮车的士兵来不及刹车,车把式撞在马屁股上,扎得马儿“嗷”的一声惨叫。

    这下子,那马连连甩蹄子,刨着地便狂奔而去,赶车的士兵大力拉扯缰绳,奈何惊马力大,却被颠出去老远一截。

    眼见这惊马横冲直撞,几只粮袋子已被颠甩了出去,落入身侧的幽深峡谷,周遭是一派惊恐的喧哗,刚巧站在前首的诸葛乔顾不得了,扬手竟死死拽住缰绳。

    可惊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带着往前冲出去很远,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仿佛出于本能,一把拔出腰刀,运全身之力,斩断了马辔。牵着粮车的绳索瞬间脱落,粮车被惯性拖出去一截,最后终于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负担的惊马更加没了阻扰,奋力往前一挣,带起的力量把诸葛乔荡飞了起来!

    众人骇然惊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双手向半飞起来的诸葛乔伸过去。

    险峻的山道垂临绝壁,马再也不能收住脚,再一次奋蹄,竟直直地坠入了雾霭沉沉的万丈深渊!

    “公子!”喊声如刺耳的破碎钟声,震得山谷间经久回荡。

    小伍疯了一般扑在悬崖边,看着那坠落的黑影被谷底的云雾吞没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来越远的影子伸出手,徒劳地抓住满手的冷风,大声地喊着,大声地哭着。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两只手茫然而神经质地捶着、铲着、撞着,却不经意地触到一物,似乎是从诸葛乔怀里甩出来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简,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约摸是摔落时不慎撞出来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划出凌厉的一笔,像漫长时间里砍在心上的一行泪。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凄惶的哭声填满了整个山谷,强烈的山风呼啸奔腾,也不曾减弱一丝的悲痛。

    宛若被噩梦惊醒,诸葛亮手中的笔忽然掉了,在竹简上甩出去偌长的溅墨。

    他抬起头,营帐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来,以为看见谁的魂飘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牵住了丝丝晚风。那朦胧的淡雾中藏着一道依依惜别的目光,哀伤、留恋、渴慕,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总也靠不拢。

    他本想接着做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也失了心绪,手竟发起了抖,冰冷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忽然便悲伤起来,像心上开了一个缺口,幽冷的水便漏了进去。

    奇怪!诸葛亮以为自己可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那笑容偏被莫名的哀愁清扫干净,硬是没法让自己展颜。

    修远正在挑灯,转脸看见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一眼书简上的累累文字,那一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竟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轮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的气,在黑寂的天幕抹开了一溜溜惨白的痕迹,像是结不了痂的烂伤疤,永远残忍地裸露在尖锐的伤害里。

    他忽然地想起了赵直,若是赵直在,或许能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后,赵直便声称纵是诛十族也再不上前线,他也觉得以前对赵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寻赵直,赵直大约听到了风声,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儿也找不到,他也不想为一人而大动干戈,也就没再勉强。可如今想来,绑也要将赵直绑来,赵直并不能改变他决定的信念,却足够作为一种警醒的力量。

    诸葛亮慢慢地在军营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结出柔色的花朵儿。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宛如显出一桩心事的轮廓,心事太多,最后也数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问修远:“那姜维还在么?”

    “还在呢,您没发话,他们不敢放。”

    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颠倒,早忘记了军营里还锁着一个魏国俘虏,连劝降的时间也没有,这姜维便跟着蜀军从冀城来到西县,无辜地成为偌大的军营中被遗忘的一张陌生面孔。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说。

    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漩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么?”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搅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不知道冀城的家里母亲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许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么?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

    月光更强了,那是被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时间一瞬一刹地离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荡漾着一个人的轮廓,周遭有朦胧的雾水,空气里弥漫着梦的滋味。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在清澈的水底慢慢绽放的芬芳,那一分幽静弹动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阳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

    那时,五丈原的悲哀已尘埃落定,而大将军姜维正在北伐的道路上一次次艰难开拓,承受着庙堂和民间的双重质疑。那灰白了头发的将军坚毅而悲情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可他绝口不曾提后悔。

    “天水姜伯约?”声音很好听,似静夜敲着窗的风。

    姜维木然着:“你……”他看见那人缓缓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没有一丝儿修饰,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个傻孩子地问道,“你是诸葛亮么?”

    他很大胆地直呼诸葛亮的名讳,自己却不知失礼。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更像是被外力抽走所有成人的繁琐心思,变成了心机俱无的孩子。

    诸葛亮并不在意,脸上漾出亲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维身边坐下来,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维盯着羽毛扇,他发现扇柄上镶着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军不行残戮之事。”诸葛亮像猜透了姜维的心思。

    这人能看穿人心?姜维有些惊讶了,他终于把目光缓缓飘在诸葛亮的脸上,那是张并不令人害怕的脸,甚至,会使人生出好感。

    姜维喜欢诸葛亮的风度,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官能有如此动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备。汉丞相……那该是一国最大的官了,他见过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隔着远远的距离,模样儿也没瞧真。至于太守马遵,每日一副趾高气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儿,下属都心怀抱怨,他虽从不明说,心里也是不喜的。

    可诸葛亮……该怎么评价他呢,姜维对诸葛亮太陌生,他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头,曹魏多年来大肆贬低蜀汉,说诸葛亮蠢笨丑陋,蜀汉残暴卑弱,大魏军队只要踏进巴蜀的穷山恶水,蜀汉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发兵,不过是出于好生之德,先闲他们几年,待把江东的孙权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归化的野蛮人。

    在诸葛亮的眼中,姜维相当年轻,也很英俊,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模样好看的年轻人。他打心里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好感,人和人之间的一见如故像自然奥秘般玄妙。

    “我……”姜维心里澎湃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恨着自己嘴笨,着急地抓了抓手,却觉得伤口疼。

    “伯约是天水本地人?”诸葛亮念起姜维的字并不别扭,仿佛极熟识的故人。

    “是。”

    “今年……”诸葛亮委婉地问着姜维的年龄。

    “二十七。”姜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诸葛亮怅怅一叹:“二十七,大好年华。”他蓦然生出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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