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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枯拉朽,他本来想回冀城去看一看,可骇人的战报像淬毒的火焰,把一颗归心烧成了灰。
风闻郡治冀城也被蜀军攻占了,路上遇见几个惊闻蜀军犯境逃出来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到处都是蜀军的斥候,有几个县城不交一刀便归顺了蜀军。
第168章 出师北伐(6)()
这让本来焦虑的马遵更惶恐。
他在冀城和上邽之间的传舍停下来,召集随从聚会商讨,这些从行的人员有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还有中郎姜维,那一双双眼睛像锋利的钻子般扎疼了他,他不禁怀疑起来,这帮下属会不会也有蜀军的内线呢?人心叵测,忠心像变幻的云彩,没有永恒固定的模样。
“现在怎么办?”他无措地问。
“要不,遣人去冀城打听消息。”功曹梁绪说。
马遵烦躁地摆摆手:“不用,冀城一定被蜀军占领了!”他说得毋庸置疑,他是个武断的脾气,面上虽然优柔寡断,其实心里很执拗。
“去向郭刺史求救。”梁虔提议道,他是梁绪的弟弟,两兄弟长得很像,都是甘凉汉子的模样,粗粗爽爽,仿佛用石炭在羊皮卷上勾出的素描。
马遵仍是摇头:“长安悬于千里外,从此驰东求救,再等其遣兵救援,亦不知需多少年月,还来得及么?再说,前日收到的州中兵报,说蜀军在郿县出没,这次忽又在天水出现,却不知这两支蜀军孰为真假。上司至今未曾传来敌军战报,仓促间去长安求援,长安若也身陷战事,如何腾得出手来?”
众人又说了几种可能,不是被否决,便是被辞以当三思,倒让众人没辙了。
马遵见得众人皆没主意,焦烦地说:“罢了罢了,莫若先东去上邽,总之西边是去不得了!”
“还是回冀城去吧。”一直闷声不吭的姜维说,他在天水郡公门的地位并不高,郡府僚属论事,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根本被上司遗忘,待众人皆一一各抒己见,轮到他畅谈所怀时,公门会议已结束了。
马遵扫了他一眼:“回冀城?冀城可在蜀军手里!”
姜维安静地说:“我们一路行来,诸般闻说多为谣传,如今既是真假不明,莫如回去看个究竟,也比如今在此忙乱无措要好……”
“儿戏!”马遵不等姜维说完话,劈头便骂过去。
姜维还是温吞的表情,那不容情的斥骂像掠过脸的灰尘:“大魏律法,守城擅弃者夷三族。明府既身为天水郡守,若贸然弃郡而东走,他日蜀军退却,朝廷按律怪罪下来,明府担不起罪责。故而维以为当复返郡治案行实情,若当真已被蜀军占领,或遣兵重夺,若不能克之,当奔他城而起兵退敌。倘依此而行,按照魏律,迫不得已而弃城者,当量权而比轻罪。”
姜维的侃侃而谈却没让马遵动心,马遵从骨子里瞧不起姜维,一个寒微的遗孤,不过因为父亲曾战死的烈功,没在前朝获恩赐,却为着本朝的优渥,承着恩荫赚得了官身,几年来战功少立,又不会结交上官,天生一只不开窍的闷葫芦。有部分下属说是他英俊之士,该当重用,可马遵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姜维有何过人之处,活脱脱庸人一个,当他腌菜般晒一边儿,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偶尔想起来,便提溜出来冷嘲热讽一番,偏姜维又是个不发火的闷脾气,任你如何踢打,他一概像温吞水。
“回去……”马遵冷淡地说,“伯约以为当复返冀城探究竟,若身犯险境,既不能收复,又为蜀军所擒,尔以为如何?”
姜维在言辞上总像是磨豆浆,人家已刀砍斧凿,他还在一颗一颗地择豆子,不等他说话,梁绪说道:“其实伯约所言,明府可慎思之,大魏严法,不当不遵。”
又一个劝自己回去的下属!马遵忽然就怀疑起来,越看这帮下属越觉得可疑,莫不是赚他回去,好献给蜀军当肴馔,为自己在敌国谋个好前程,以逞逞这些年来自己压制他们的怨气。
“明府,请听属下一言。”姜维终于把豆子筛了出来。
马遵扫视了众人一眼,恍惚又想起,这些人的家眷都在冀城,便是为了妻小也不会肯和自己投东,他们若投降蜀汉,又保得妻小平安,又能赚来比现在更高的禄位,可谓一举多得,谁不做这稳赚的买卖呢?倒是自己,在这场肮脏的变节交易里是稳赔的棒槌。
“你们总劝我回去,是什么意思?”马遵阴着脸道。
这一次,姜维回答得很快:“为明府所念,亦为天水百姓所念。”
马遵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是口号喊得响亮,还没交锋便自挫了锐气的蔫种,姜维却是沉闷不做声,到危难时肯别了脑袋往上冲的犟种,两人天生便不能和睦相处。
他很想立刻扔下这群心怀叵测的下属,却又怕当众撕破脸,招来不可预想的祸事,不免要耍一下手段:“容我想想,明日再议!”
他不肯再说了,心里却谋定了阴事儿,狠抓着手掌心,把不可告人都隐入了不见光的脏腑里。
春色像嫩润的水,在陇右的苍凉间涨起来,翻过了崔巍山峰,越过了关城要隘,一径里泼出去,填满了世界空寂的面孔。
胜利也像泼辣辣的春色般越涨越高,蜀军一出祁山,起初预想过的北伐困难都像一触可碰的透明泡沫,不经意就碎了。
最先崩溃的是南安、天水、安定三郡,郡辖的数十县像劈竹子般一节一节迎锋而倒,坚固的城池像泥糊的一般软绵,风一吹,扛不住地垮下来。
蜀军最早占领的城池是天水郡的西县,还没攻城,守县的魏军便逃了个精光。蜀军兵不血刃地进了城,有魏国百姓刚打听到蜀国犯境了,出趟门打探消息,外边的世界已换了天。
投降的衰败情绪正在魏国的土地上绵延生长,蜀军在等待下一次奇迹,胜利像举手摘来的一片树叶,轻易得让喜悦也变得单薄。
正是晨光微曦时,西县的城门开了,诸葛乔策马缓缓跑过了城关,身后是一辆辆堆得老高的粮车。昨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粮车左右颠簸地碾过坑坑洼洼的泥淖,两三辆粮车的轱辘搅动泥浆陷入水坑里,甩鞭子赶马抽不出力气来。诸葛乔听见后边喧哗,一骨碌跳下马来,挽起袖子和押粮的士兵将粮车推出来,倒溅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他也不顾自己浑身狼狈,招呼士兵将粮草送去仓曹,自己则策马赶到西县的中军行营,正瞧见杨仪抱着一卷文书大踏步地走过来,后边是两个持刀的士兵,中央夹着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瞧那一身行头,似是曹魏官吏。
“公子!”杨仪老远就看见他,热情地招呼道。
诸葛乔纵身下马,得体地行了一礼。
“公子要去见丞相么,我正好也去见丞相,咱们同路。”
“不,”诸葛乔礼貌地说,“我得先去见仓官,待不多久,一会儿还得赶往阳平关,那儿还囤着粮谷,最迟在半个月内当运至陇右。”
杨仪赞叹说:“公子当真是公义先行,令人钦佩!……只是如今屯兵西县,暂消战事,公子与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务之余也可阔叙亲情。”
诸葛乔很平静:“丞相若是公务暂歇,我或能一见,权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礼,自与杨仪背道而行。
杨仪望着诸葛乔的背影目送,才发现诸葛乔的半身都溅满了泥点子,像跳进泥水里扑过浪,他诧异了一阵,却想不透那是什么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觉诸葛乔的背影像诸葛亮。哦,不仅仅如此,连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也像从诸葛亮的魂里抠出来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脉一体么?可其实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说是叔侄更贴切。
也许,离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着他的影响吧,丞相府的僚属各自都带着诸葛亮的烙印,蒋琬有诸葛亮的沉稳容让,马谡有诸葛亮的干识睿达,张裔有诸葛亮的机捷敏锐,向朗有诸葛亮的循循雅量……有人玩笑,说诸葛亮把自己分成无数瓣,一位丞相府僚属分一点,想认识诸葛亮,只需将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来,便大致知道诸葛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仪默想着心事,领着士兵和魏国官吏拐进西县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乱着敞开的箱子、凌乱的竹简,还有横倒的刀剑,有一拨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诸葛亮却和马谡、修远在一边说话。
他把怀里的文书递过去:“丞相,西县士民簿。”
诸葛亮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转脸对马谡道:“小小西县竟有千户人家,不简单呢。”
马谡道:“陇右地广,丰畜牧,勤稼穑,自然人烟蕃息。”
诸葛亮款款道:“当年先帝与曹操争汉中,曹操将武都氐人五万余迁入扶风、天水,募民广开水田,而乃仓库盈溢,家家丰足。”
马谡点首:“若能长据陇右,不仅能得民力,还能折断曹魏右臂,扫清西线敌兵,为日后定鼎中原保证西线太平。”
诸葛亮无声一笑,似乎随口地说:“俗语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陇右自古出良将,若能在此地寻得一二良将,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着眼睛看见杨仪身后的魏国官吏,杨仪时时都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立即说道:“这是刚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粮仓里,被逻卒揪出来了,我特意审过,他不是西县官吏,是曹魏派来陇右案行春耕的大司农属吏,还算是朝官呢!”
诸葛亮听说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几眼,那官吏一直发着抖,只把头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你叫什么名字?”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
那官吏却道诸葛亮要砍他的脑袋。他已知眼前这个是蜀汉丞相,自己落在敌国之相手里,自然凶多吉少,浑身上下不停颤抖,哪儿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杨仪只得代他说道:“听西县的官吏称,他唤作杜庄。”
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们不会为难你。”
杜庄怯怯地抬起半个额头,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压。诸葛亮的许诺没让他彻底卸下恐惧,他不太相信敌人会善待敌人。
“你是从洛阳来?”诸葛亮缓和地问。
“是,是……”
“案行陇右春耕?”
“是……”
“这么说,你知道陇右民户数及农田垦耕数?”
“知道……”杜庄蚊子似的哼哼,又觉得自己不够坦白,“也不全知道……”
诸葛亮莞尔,他心里已决定让这杜庄为蜀军勾画出陇右农田分布,若要在陇右做长期屯守之计,这是必要掌握的资源情况。他又随口道:“你们这次派来多少人?”
“派来陇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庄俨然是个老实人,撒谎也不会,泼水似的倒了出来,“徐庶去陇西……”
“谁?”诸葛亮的心咔地响了一声。
“徐、徐庶……”杜庄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诸葛亮捏紧了羽扇:“是颍川徐元直么?”
“是……”杜庄磕巴着,他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元直……久违的称呼,亲切得让人的灵魂暖意沸腾,出乎意料的感觉让诸葛亮忽而便欢喜起来,孩童似的快乐在平静的面孔下奔流,可更深的伤感却很快把欢乐淹没了。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