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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烟尘,像挂在天上的灰色风帆,飘飘荡荡从南至北荡起偌大的阵势,恍惚以为是天神落下的围腰。
魏军都好奇地向谷口张望,那烟尘仿佛肆虐的洪水,一路过往,那辉煌的余晖也黯淡无光。茫茫尘埃沉压着古怪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马蹄,也像谁在咆哮,直到一面大得遮天蔽日的“汉”字大纛劈开了尘埃,仿佛在喧嚣中砍出一条血路,他们才反应过来。
“是蜀军么?”
“蜀军……”
众人以为看见的是海市蜃楼,魏蜀边关和平了许多年,久远得曹魏上至庙堂君臣,下至寻常百姓都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蜀汉。
“是蜀军!”有士兵终于肯定地号叫起来。
屯所的士兵都煞白了脸,原来他们看见的烟尘不是天神落下的围腰,而是战争的硝烟。
蜀军进犯边境的战报以八百里加急送递洛阳,皇帝曹睿收到战报,还以为是个笑话,或者是边关守将看花了眼,把什么逃逸蜀汉的马骡羊牛当成十万大军。可一份份战报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详细清晰,很残酷地告诉他闭关锁国多年的蜀汉挥师北进,前锋已抵郿县,有西进长安之嫌。
最后一份战报跳入曹睿手中时,还附带了一篇蜀汉的讨魏檄文,是蜀汉先锋军遣强力武士射入郿县的,檄文很长,曹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几段:
统领步骑二十万,董督元戎,龚行天罚,除患宁乱,克复旧都,在此行也。
曹睿不相信国小民弱的蜀汉能调拨出二十万青壮力,他在心里为蜀汉算了一笔帐,刘备当年东征江东所用兵力为八万,夷陵一战,八万蜀军大多葬身火海。刘备死后,蜀汉国力衰减,就算这些年闭关休息,养民无为,至多能凑齐八万,所谓二十万不过是蜀汉的夸张之词。
他想定了主意,立即下令大将军曹真都督关右诸军军郿县,势要将入侵蜀军挡在国门之外,他还特意嘱咐:“看清是谁统兵,若当真是赵云,生捉了来!”
曹真奉命星夜兼程赶往郿县,屯守关右的魏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准备和蜀军决一死战。虽是突然受命迎敌,魏军依然士气如虹,何况听说敌方统兵将领为当年长坂坡英雄赵云,想到能与天下名将相抗,止不住热血贲张。多少年来,天下名将死的死、老的老,英雄烈士的功业渐渐变成传说一样虚无,名将的凋敝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能与硕果仅存的名将赵云决战,纵算不能生捉了他,亦是一种足可流传后世的荣耀。
却在曹魏朝堂调兵遣将时,有一支军队像淌在峡谷里的溪流,迅速地穿过阳平关,沿西汉水往西北而进,经水运枢纽沮县,潜过武都郡,一步步逼近祁山。
这支军队像暗夜中展开的黑翼,在人们沉酣的睡梦空隙穿行,他们的目标是陇右五郡……天水、南安、安定、陇西、广魏。
屯守郿县的魏军枕戈待旦,却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正在距离他们数百里外的陇右搭起了舞台。
熹微晨光像一勺清水,将黑寂慢慢洗去,被一夜黯淡笼罩的天水冀县的轮廓渐渐显了出来。
春风从推开的门后扑了进来,一片儿白絮红絮纠缠着或飘或落,拍在脸上,凉悠悠的却不难受。白蘋梳着头发走出门,听见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敲开了黎明的安静,那缺了的角里有飞舞的白光漏出来,是姜维正在院子里练剑,朦胧的晨曦像纱巾般,轻轻掠过他微微起汗的脸,像缀满了透明水晶珠子的精致浮雕。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用一根长长的青玉簪把头发挽起来。她并不打扰他,踅身往东厨走去,一个时辰回来,手里已捧了一方漆盒,先去母亲房里伺候老人洗沐用早膳。又半个时辰过去了,待她出来时,姜维已不再练剑,正站在院子中央,痴望着天上那一缕麻绳似的白云碎片,像是把魂也抛去了天上。
半明半晦的光影描着他刀刻似的轮廓,从外表上看,姜维是个英俊的男人,俊朗、清逸、英气、阳刚,除了神态常常因木讷拘住了飞扬的气度,贴合着女人对一个驰骋疆场的无敌将军的所有幻想。
白蘋在他背后咳嗽了一声,姜维仍然木木地转过脸,像是还没把魂找回来。
“大早上你又丢魂了?”白蘋开玩笑道,她把一方手绢递给他,“擦擦,满脸汗呢!”
姜维自失地一笑:“娘呢?”
“早醒了,”白蘋见他捏着手绢不动,索性又拿过来,举手给他细细地揩去脸上的汗。
姜维淡淡笑了一下:“过一会儿,我要随太守案行乡里,两三天都回不来。”
“嗯,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三天后吧。”
“哦,家里你放心,出门自个儿保重,少饮酒,天转暖了,夜里还下凉,衣裳别减损,在外边伤风没个人照顾。”白蘋不厌其烦地叮咛着,“灶上刚蒸了麦饼,你吃了再走吧。”
“好。”
两人便去了东厨,一面吃饼一面闲话,姜维的话很少,每每是白蘋问说五句,他答一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静止的潭水。
白蘋看着姜维很较劲地咬着饼,碎末子也拈起咽下了,他是个百事认真的性子,近乎刻板。可她喜欢他的认真,少有世家子弟的轻浮儇薄,却是足以依托终身的可靠。姜氏为天水著姓,姜维八岁时,因凉州羌戎叛乱,父亲战死沙场,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虽出身名门,却因家境孤寒,那光辉的门楣也没为他赚得多少好处,自小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欺辱,养成了这沉闷不张扬的性格。
她鼓起勇气说:“伯约,我想……”后面的声音低下去,像晴天的雨滴般干了。
“什么?”
白蘋索性豁出去了:“我想给你生孩子。”
姜维看了她一眼,木然地说:“哦,那生吧。”
白蘋恼了,臊红了脸斥道:“呆子!”她嫁给姜维方一年,新婚燕尔的热乎劲还没过去,可姜维是碗温吞水,任你如何娇嗔耍横引诱逗趣,他还是寡淡无味,别说是蜜里调油的甜言蜜语,便是不带深情的大实话也没有。
“木头!”白蘋又恨道。
姜维凝视着妻子的薄怒,不惊慌也不解释,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等我回来吧。”
白蘋一愣,忽然知道这是姜维的许诺,她啐道:“我还当你真傻呢!”她笑起来,趁着没人,轻轻捏住了姜维的耳朵,凑近了说道,“敢反悔,我便不理睬你了。”
姜维呆呆地一笑,他因急着出门,也不与白蘋多闲话,先去母亲房里辞别。
姜母正坐在屋里的织布机前,吱嘎地踩着踏板。自从姜维的父亲战死,悲痛过逾,她便患了失眠,长夜苦熬,没奈何便守着孤灯织布,天长日久竟成了习惯。
姜维走到屋里,闷声不吭地给母亲拜下去,像伏头的菜花苗。
姜母从织布机后抬起头来:“这么早就走?”
“嗯,公事。”姜维仍拜着不起来。
姜母握着梭子,一时没有动,她瞧着像慈柔羊羔似的儿子,目光依依:“早去早回。”
“是。”
姜母把梭子投入梭口引纬,吱嘎的织布声里却夹着她的叹息:“你父亲当年身殁疆场,为朝廷也算是尽忠守职,你如今又是武职,倘若遇着战事,岂不也当效命疆场?你素日又好使刀弄枪,不喜布衣之业……我寻思着,过一二年转成文职,不要做武将,实在做不下官,姜家在天水也算世姓,凭着姜家的门楣,不愁你找不到生计。”
“男儿志在立功。”姜维磕磕巴巴地说,他是木讷脾气,不善言辞,明明心里存了很多说服母亲的想法,话到嘴边都融化了。
姜母戛然停住手:“立什么功?你这官身也是人家看在你父亲战死的分上赐给你的,你在郡上任官以来,又立过什么功,我还不知道么?人家根本就不想重用你,不冷不热地晒你在一边儿,倘若真有建功机会,只会拿你去挡箭充死,功劳还是人家的,你算什么呢?”
姜维惶恐地磕下头去:“是,儿子失言。”
姜母缓了缓语气:“维儿,听娘的劝,收住功业心,”她看了一眼在姜维后边垂首不语的白蘋,“安心和媳妇过日子,给娘养出孙子来,娘才真开心呢!”
“是。”姜维唯唯道,白蘋却已臊红了脸。
姜母轻轻一踩踏板,织布机开合着梭口,经纬之线匆忙地交错起来,她语气温和地说:“去吧,若去得久了,要记得来信。”
姜维一一答应着,又拜了一拜,这才离开而去,白蘋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僮仆早牵来马,把缰绳递过去。
“家里你放心,自己个儿在外边保重。”白蘋又絮叨着。
“哦。”
“早点回来,娘刚才可说了,若是去久了,记得要来信。”
“嗯。”
白蘋听他只是“嗯哦”应诺,像只伸脖子讨米吃的白鹅,笑着戳了他一指头:“真是呆子!”她见他腰带的带钩松落了,弯下身来,轻轻扣上了,手指往上滑起,拂去贴在他肩上的一片红絮。
“走吧。”
白蘋便一直立在门首,看着姜维牵着马缓缓地向巷子尽头走去,踏踏的马蹄声和噗噗的脚步声此一敲彼一磕,巷口有几片红叶逐着风打旋,早晨的薄雾像消散的背影,缓缓流逝了。
她有点舍不得他太快消失,追着走了几步。她其实很想喊他一声,可姜维走得太远,像渡江的扁舟,既已解缆,便再也追不回了。
她想起姜维松掉的带钩,自己昨天刚给他做了一条腰带,该让他换上,算了,等他回来吧。
她再张望时,姜维已看不见了,唯有那脚步声在风里空空地吟哦,仿佛缠绵的怀念,寂静而长久地敲在微微泛出泪来的心上。
可她并不知道,那被雾水消逝的背影,是留在她的记忆里关于姜维的最后印象。
截断陇右蜀军克平三郡横遭猜疑姜维孤身赴敌
天水太守马遵觉得自己像酵在酱缸里的白菜,霉透了。
离开冀城时还是一派太平景象,春风十里,山峦莽原间烟云生动,翠色如墨,心情也因旖旎景色而轻盈如风,便在要临近上邽时,战争的消息像忽然的一道闪电,把满目风光劈了个天昏地暗。
蜀军来了。
蜀军主力潜出祁山,直到临近天水郡的西县,才被曹魏斥候发觉。蜀军兵犯边境的消息像一枚大炮仗,在平静的陇右炸出了恐惧的大坑。陇右诸郡猝不及防,朝中传来的战报明明说蜀军在郿县出没,这一支高擎“汉”字大旗的军队又是打哪钻出来的?深寒的震动让毫无防备的各郡县慌作一团,他们不知蜀军来了多少人,要占哪座城池,是短暂过路还是长期驻扎。慌乱像飓风般摧毁着本该迅速树立起来的抵抗心,仗还没有打,士气已低落入深谷。
是呵,这支蜀军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马遵还来不及打听蜀军的来历,各郡县投降的噩耗像涨洪水一样漫过他本已慌乱无主的心,一路行来,不辨真假的小道消息像飞尘般赶也赶不走。有说蜀军已连克二十多县,有说蜀军在各县安插了内线,里应外合致使战况摧枯拉朽,他本来想回冀城去看一看,可骇人的战报像淬毒的火焰,把一颗归心烧成了灰。
风闻郡治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