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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递到诸葛亮的手里,是昭蕙所书,她随丈夫蒯祺去了房陵,只因蒯祺做了房陵太守。她在信里说,离开隆中三年了,叔父和昭苏的坟头该长满了草,她很想回去看看,可东三郡道里悬远,蒯祺又在任上,不能随她同往,她若孤身复返荆州,也放心不下儿女们,她请诸葛亮若得了空,遣人去坟前祭奠一杯酒。随信寄来她亲手做的一领棉襦和一双鞋子,送给诸葛果。
诸葛亮轻轻放下信,眼波深溺着幽幽的情绪,像光明背后复杂的阴影。黄月英捧来一具竹笥,压在他面前,仿佛沉重的心事般,压住了轻快的念想。
诸葛亮久久地抚着竹笥,也没有打开,明亮的一线光不期然定在笥面上,缓慢地化开了,仿佛悄然拂落的一滴泪。
他怅然地长叹一声:“收好吧,是大姐的一片心。”
他站起身,轻轻地推门出去,落花在风里扬起绝美的脸,落下时,却结出了万古不销的愁。忧伤的醉意在乍暖还寒的空气缓缓流荡,像解开了一件扣紧的衣服,扣儿在一枚枚松开,而哀伤也在一点点释放,直到这天地间都充盈着那烟云般久久不散的惆怅。
他挽了挽袖子,那里面装着刘备从汉中发来的信,刘备下个月就要返回成都了,汉中已交付魏延镇守,刘封孟达已进兵东三郡,关羽也在整装待发,夺汉中、攻东三郡、北上襄樊这是三记打向曹操心腹的重拳,这正是十二年前隆中对的远景目标。刘备在信里说:“隆中大策,今见规略。”诸葛亮读得出刘备的踌躇满志,亦读得出刘备十二年来对隆中对深信不疑的践行努力。
信的最后,刘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诸葛亮做一件事,把关在牢狱里的张裕腰斩于市。刘备的理由是:“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诸葛亮几乎能感觉到刘备满脸不在乎的轻佻语调。
胜利像春花烂漫,一眨眼开满了贫瘠的山冈,人的心在急速地膨胀,低调的中庸是可笑的懦弱,连杀人也变成无足轻重的一句梦话,砍下的头颅不过如折断的一棵草,根本不值得怜惜。到处都在庆祝胜利,一片瓦一朵花也盛着欢喜的光芒,仿佛天下一统像吹声口哨般悠闲容易。
诸葛亮却欢喜不起来,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他以为自己矫情,可那郁闷的感觉像疾病一样在胃里冒出酸水,他摁不住,反而愈加疼痛。
也许是想太多了吧。诸葛亮自嘲地笑了一下,却又想起大姐寄来的信,新的、不能说出的烦恼吐出丝,在心底结成一张逃不出的铁网。
至亲成寇仇,千古英雄同此哀
城破了,房陵城像风干的鸡蛋,轻轻一戳,便碎得七零八落。从荆州来的军队大模大样地涌入城中,房陵太守蒯祺来不及出逃,被两个小卒当场拿下,他喊了两声模糊的口号,听不出是喊冤还是不屈,头颅已被轻易地斩落,高高地悬在城门上。血惨的头颅像飘在天空的一捧枯萎的飞蓬,禁不住风的摧折,迅速地干瘪下去,两瓣嘴唇张开很大,黑炭似的牙齿咬不紧,总有一丝气息钻出齿缝,像那头颅离不开的眷恋。
孟达在攻占房陵的第一天,便给汉中王刘备寄去了一份文采斐然的战报,不遗余力地自我表彰,夸大了战斗的激烈度,枭首数也往上提升了一倍。孟达是好大喜功的性格,杀死一个士兵能当作阵斩一个悍将,攻破一座城池的功劳似乎屠灭一个国家。他喜欢听掌声恭维,容不得批评指摘,他会假惺惺斥责面谀,鼓励他人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内心深处极爱赞美,仇视不合心意的忠言。
他毫不犹豫地杀死蒯祺,皆因蒯祺骂他“反复小人”。他前一刻还在假惺惺地劝降蒯祺,装出惜才的仁德模样,这句斥责刚一入耳,他便打碎了爱才的玻璃心,气得只想对着蒯祺来一下窝心脚。
蒯祺的头颅高悬城楼,成了房陵城的空中一景。孟达的火气还没消,下令传首四方,让房陵郡的子民都看看他们昔日太守的末路,谁敢起叛心,下场还不如蒯祺。
“把蒯祺家人都捆起来!”他阴狠地下了这个命令。
受命抓人的将官领着百人小队冲入蒯祺家中,把人当端午角黍,一只只绑得结实,折转回来复命:“怎么处置?”
孟达乜起眼睛:“杀了!”
将官露出为难的神色:“将军,有件事……”
“什么事?”孟达不耐烦地说。
将官颤颤地说:“适才蒯祺的妻子说,说她是……”他吞咽着硬邦邦的唾沫,“诸葛军师的姐姐……”
孟达惊住了:“什么?她是诸葛军师的姐姐?”
“她真这么说……我们绑了她,这女人的嘴不干净,一个劲喋喋不休地骂娘。有个弟兄气不过扇了她两耳光,她又是哭又是喊,说你们是什么东西,叫我二弟来,我要当面问问清楚,他是不是当真六亲不认,要取我性命自己亲自动手,别让外人帮凶。我说你二弟是谁,她说,说是诸葛军师……”
孟达紧张起来,残损的记忆在飞快地拼合起来。他恍惚记得诸葛亮的大姐似乎嫁给荆襄世家蒯氏,上次关羽在江陵设宴款待荆州诸郡长官,他隐约听关羽说过一嘴。当时如耳边风,全没当回事,如今回想起来了,蒯祺的妻子也许真的是诸葛亮的大姐。
他谨慎地说:“不管真假,先稳住她,暂时不要动蒯祺的家人……”他忽然打了个寒战,“你们没多手吧?”
将官害怕地缩了一下脖子,他结巴道:“将军,恐怕,恐怕……”
“怎么了?”孟达呛着声音质问道。
第117章 剑指中原(8)()
将官埋着头,也不敢看孟达,声音像被雨淋湿的毛毛虫,全趴在地上:“蒯祺的两个儿子意图反抗,手下没轻重,不得已杀掉了……还有一个女儿……”他咕咚地吞了一口,“将军知道,几个月不食肉腥,弟兄们馋……”
孟达怫然,一巴掌撩将过去,直把那将官打翻倒地,他气得青筋暴涨,吼道:“畜生!”
他像走兽般来回趟步子,奇怪的恐惧在心膈上长出湿漉漉的绿毛,他忽然觉得被挂在城楼上的头颅不是蒯祺,而是他的分身。
纵算他屡立功劳,到底只是羁旅贰臣,不比宿臣可以摆资格说过去,倘若犯了重罪,君主顾恋旧情也会宽恕。可他是改叛旧主重投新主,名声本已不好,常年受着刘备旧臣们的质疑,行事不免有诸多掣肘,犯个小错尚且提心吊胆,何况是这样不可弥补的大错。
是呵,他是奉命出征,杀死房陵太守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还能囫囵过去,可连太守家人也一并戕害,却到底于道义有亏。
为什么蒯祺的妻子是诸葛亮的大姐,诸葛亮是什么人?刘备最倚重的心腹,底下臣僚们窃窃议论,都说即便将来刘备做了皇帝,统领百官的丞相之位一定归属诸葛亮,得罪了诸葛亮,与得罪刘备并无二致。
听说刘备刚杀了张裕,张裕不过是嘴巴碎,爱出风头,自以为参悟天机,没有君子恭默之风,好到处宣扬,竟就掉了脑袋,他的死让许多益州旧人噤若寒蝉。自己和张裕一样也是益州旧人,会不会也遭到张裕一样的下场,孟达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猜测刘备的心思。
刘备外怀宽仁,待人厚恩,但他毕竟是君王,君王具有的冷酷、残忍、心术,他都具有。在他满面春风的微笑下也许正展开了死亡的玄色旗帜,他杀了你,你还对他感激涕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背负数世骂名,这就是政治家的可怕。
刘备是这样的人,其实,诸葛亮何尝不是?这君臣二人都把政治心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孟达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是猫,自己是耗子,天生的一败涂地。
孟达越想越怕,他颓唐地衰坐而下,抱着头唉声叹气。
厚厚的包袱像重病人喷出的一口气,奄奄一息地凝聚在书案上,阳光压下来,晕出一个明亮的漩涡,仿若哪个女子的指甲印,因揣着宿世仇怨,便把毕生的刻骨恨意都摁在这一印间。
刘备轻轻地抚去包袱上的皱褶,灰布面儿上没有一丝绣工,像谁寡淡的脸,黯然得让人气闷。
这包袱送来后,他也没有打开过,摸了摸,只觉得很柔软,像凝成一团的蛋清,也不知是什么物件。虽然心里好奇,可到底不会撕掳开,毕竟要有所顾忌。
他把手从包袱上挪开,又去拿起轻薄的战报,这让他高兴起来,像吸入了新鲜的暖空气,从里到外都荡漾出旖旎春光。
关羽自出师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设计水淹七军,大胜曹军,生擒于禁,现已将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兵锋直逼许都,曹操大为震惊,打算迁都避祸。而同时,刘封和孟达已在上庸胜利会师,东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胜利令人振奋,战报里的每一个字都闪着温暖的金光。
可一旦触到那包袱,便像摸着了一包铅水,腻烦的沉重感可恶地滋生着,病菌似的铲除不灭。
人的心怎么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绪,这就像美好和丑陋同时长在一张脸上,一半儿惹人痴迷,一半儿遭人厌弃,但无论割舍哪一方,都是两败俱伤的悲哀结局。
很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犹如一弯静默流淌的水,刘备抬起头,看着诸葛亮趋步而入。
“主公!”
诸葛亮拜下去,声音不高不低,刘备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心上漏了水,凉丝丝地不甚忧伤。
“孝直病了。”刘备第一句话很沮丧。
诸葛亮有些懵,刘备宣召自己难道是为了谈论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刘备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汉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畅谈欢饮,忽然就一头栽下去,惊得刘备魂飞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刚刚荣升尚书令不到一个月,新官的席位还没坐暖和。
那之后,法正一直卧床不起,偶尔精气神好一些,勉强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疴,刘备严令他在家休养,若不痊愈不准入府勤政。
“孝直积劳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养护,应会痊愈。”诸葛亮宽慰道。
刘备郁郁叹息:“但愿如此。”他关心地看住诸葛亮,用长辈的语气叮咛道,“孔明也当保重。”
诸葛亮立刻被感动了,有些话不用多说,简单的两三个字便积聚了丰沛的感情。他听得出刘备满怀的关心,也知那并非虚词,他感激地说:“多谢主公挂怀!”
刘备叹道:“而今基业草创,不免惹人浮想,没有孔明之时,刘备如丧家之犬,空揣抱负,却是虚度年华。自从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从无兵无地,到如今地跨荆益,兵拥十万之众,我很感谢孔明,若没有你,便没有今天的刘玄德。”
刘备今天的话太深情,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见了世人的繁复,刘备不是不可以倾诉衷肠,但他召自己来,若是为单纯地吐露心曲,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的缘故。
刘备幽幽道:“孔明殚精竭虑,筹谋远虑,方换来今日盛景,本欲与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无常,不得不辜负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义,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诸葛亮轻声道。
刘备默然,忽然把手边的一封信递给他,目光溺着无法言说的